崇祯十八年,九月初一,夜,南京。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透这座六朝古都。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唯有萧瑟的秋风卷过空旷的街巷,吹动屋檐下尚未熄灭的灯笼,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南京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匍匐在长江之畔,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大多数百姓早已在不安中紧闭门户,城内只有巡夜兵丁规律却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以及更夫那带着睡意、悠长的梆子声,偶尔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神策门城楼之上,守将赵千户此刻的手心全是冷汗,不时探头望向城外漆黑的旷野,又紧张地回头瞥向城内。
他身边站着几名心腹,其余守军则大多被支开或换成了“自己人”。刘伯爷事成之后许下的高官厚禄,左帅那边传来的“入城之后,任凭取用”的承诺,像两块烧红的烙铁,交替炙烤着他的心神。
成功了,便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失败了,那就是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他和他身边这几名心腹的性命,乃至九族的存亡,都系于接下来的那一刻。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子时三刻,这个约定好的时间,即将到来!
赵千户深吸一口气,对身旁一名亲兵点了点头。那亲兵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三支浸满火油的箭矢,在城楼角落的避风处点燃,然后奋力射向漆黑的夜空!
“咻——!”
“咻——!”
“咻——!”
三支火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夜幕,如同三颗坠落的流星,在南京城头留下了短暂而刺眼的轨迹。
信号!动手的信号!
就在第三支火箭的尾焰尚未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的刹那,城外江宁镇方向,骤然响起了低沉而绵长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兽的苏醒的咆哮!紧接着,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
无数火把在黑暗中亮起,汇聚成一条奔腾的火龙,直扑神策门!
“敌袭!是左良玉!左良玉反了!快!快关城门!”城墙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叛党。一些忠于马士英的底层军官和普通士兵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惊骇欲绝地嘶吼起来。
有人奋不顾身地冲向控制城门的绞盘,试图在叛军抵达前将这唯一的通道彻底封死。
“动手!迎左帅大军入城!荣华富贵,就在今朝!”赵千户猛地拔出腰刀,厉声大喝,率先砍翻了一个冲向绞盘的队官。
他身边的死士们也如同被解开了束缚的野兽,纷纷暴起,挥刀砍向昔日的同袍。一时间,神策门城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城门洞内,同样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赵千户事先安排好的内应,此刻也亮出了兵刃,与那些拼命想要插上门闩的守门士兵绞杀在一起。
沉重的包铁城门在双方的争夺中发出吱嘎作响的痛苦呻吟,那粗大的门闩在几双手的推拉下剧烈晃动,却迟迟未能被完全移除。
“快!打开城门!”赵千户在城头,一边挥刀格挡,一边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向下方声嘶力竭地催促,每一秒的拖延都让他感觉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然而,马士英毕竟有所防备。就在城门将开未开之际,街巷深处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呐喊声!
“奉马阁老令!平定叛乱!诛杀叛贼,一个不留!”一名马士英的亲信将领,全身披挂,率领着大队显然早有准备的京营兵马,如同潮水般涌向神策门!他们显然早有准备,迅速与赵千户的内应以及正在夺门的叛军绞杀在一起。
与此同时,仿佛是被神策门的信号所点燃,南京城的其他区域也相继爆发出混乱的声响。
皇宫方向传来了隐约的喊杀声和金属交击声,中城各处,多处重要的路口、衙门附近,甚至一些官员的府邸外,都冒起了冲天的火光。
那是被围在府中的刘孔昭,凭借多年经营暗中联络的旧部和私蓄的死士,在城内四处制造混乱,攻击马士英派系官员的宅邸和重要据点,试图最大限度地牵制官军力量,为左良玉的主力入城创造机会。
片刻之间,整个南京城内城外的宁静被彻底撕碎。
火光在各处燃起,浓烟开始弥漫,哭喊声、惊恐的尖叫声、兵刃疯狂撞击的刺耳声响、垂死者无力的呻吟,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交响乐,将这座大明帝国的陪都、弘光朝廷的心脏,变成了血腥而混乱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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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良玉亲率五千精锐骑兵,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看到城头火起,听到城内杀声震天,心中狂喜,挥刀直指洞开一线的神策门:“儿郎们!富贵就在眼前!随我杀进去,活捉马士英!肃清乱党!”
“杀!杀!杀!”
左军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向城门。然而,城门通道狭窄,马士英派来的援军又拼死阻挡,双方在城门洞内外展开了极其惨烈的争夺。尸体迅速堆积起来,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滑腻得让人站立不稳。
左良玉脸上的狂喜渐渐被焦躁取代,他没想到马士英的反应如此之快,更没想到这些京营兵在绝境下的抵抗会如此顽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精锐骑兵被死死阻滞在这狭小的门户之外,每耽搁一刻,城内的变数就多一分,来自其他方向明军援兵的可能性就大一分。
“下马!步战!亲兵队跟我上!无论如何,给老子冲开这条血路!”左良玉怒吼着,亲自跳下战马,挥舞着大刀加入战团。主帅亲自陷阵,左军士气大振,攻势更加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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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此刻同样笼罩在极度的恐慌之中。
弘光帝朱由崧被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吓得体如筛糠,瘫软在龙椅之上,脸色惨白如纸,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字:“完了……全完了……左良玉杀来了……朕的江山……” 一旁的宫女太监也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偏殿之内,首辅马士英的脸色铁青,听着各处传来的噩耗:神策门将失,刘孔昭部在城内作乱,多处起火,局势正在失控;京营兵力分散,捉襟见肘……
“顶住!一定要给老夫顶住!”马士英对着前来报信的将领咆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手中能动用的核心兵力毕竟有限,既要守城,又要平叛,捉襟见肘。
“阁老,叛军势大,尤其是左良玉部骁勇,神策门恐难久守!是否……暂避其锋芒?”阮大铖面无人色地建议道。
“避?往哪里避?”马士英惨笑一声,“南京若失,天下虽大,还有我马士英容身之处吗?调集所有能调动的兵马,死守皇城!另外,派人去……去镇江、常州调兵勤王!”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尽管心里清楚,在这深更半夜,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这道命令的希望是何其渺茫,但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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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意伯府内,刘孔昭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成功了!信号已经发出,左良玉的大军果然如期而至,并且已经开始猛攻城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马士英授首,自己不仅救回爱子,更能凭借此功重掌朝纲、权倾朝野的美妙场景。巨大的兴奋让他暂时忘却了被围困多日的疲惫和恐惧。
“快!我们也杀出去,接应左帅!”刘孔昭对聚集在府内的家丁部曲下令。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极其骨感。他刚带人冲出府门,就迎头撞上了马士英派来镇压的一支精锐部队。
双方在府前街巷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刘孔昭毕竟兵力有限,又被困多日,士气虽旺,却难敌对方有备而来的生力军,很快便被压制,只能依托府邸围墙苦苦支撑,期盼左良玉能尽快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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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黎明前,淮安以北官道。**
林天在返回淮安的路上,于一处军情司的秘密站点歇脚时,接到了南京方向用信鸽传来的第一份急报。
虽然信息简略,但核心内容清晰无比:左良玉于昨夜子时后猛攻神策门,刘孔昭部在城内响应,南京城内爆发激战,目前战况胶着,胜负未分。
看完纸条,林天沉默了片刻,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立刻铺开纸笔,写下两道命令,用火漆封好。
“立刻以六百里加急,送回淮安!”林天将命令交给亲兵统领,“第一道给韩承,令他按计划,稳定后方秩序,筹措粮草军械。第二道给王五,令他即刻派遣两个步兵营,携带攻城器械,南下与陈默汇合,对扬州形成合围之势!告诉王五和陈默,围而不攻,但要做出随时可能攻城的姿态,施加压力,迫使高杰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分兵南下掺和南京之事!”
“是!属下明白!”亲兵统领深知这两道命令的重要性,接过后立刻安排手下骑术最精湛的信使,换马不换人,带着命令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驿站,向着淮安方向疾驰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下达完命令,林天并未急于再次上路。他独自走到驿站简陋的院中,负手而立,望着南方微露的晨曦。南京的血战正酣,无论最终是左良玉成功入主,还是马士英惨胜稳住局面,亦或是两败俱伤,南明朝廷的威望和实力都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这个时候,他兵围扬州,既是趁火打劫,也是试探虚实。
“高杰……扬州……”林天轻声自语,“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这江北,该彻底换个主人了。”
他不再停留,转身下令整个队伍立即启程,尽快返回淮安。一场围绕南京和扬州的更大风暴,已然在他手中掀起了序幕。
金陵城的血夜,只是这场大戏的开场锣鼓,真正的高潮,即将在他林天的导演下,磅礴上演。北方的精兵强将,东方的海上利剑,都已蓄势待发,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撕破这南方的迷局,开辟一个全新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