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二级战备状态,并未在堡内引起太大的恐慌,反而让铁山堡这台本就持续运转的战争机器变得更加有序而高效。士兵们的日常操练增添了临战前的肃杀,巡逻队的目光更加锐利,匠作营的炉火燃得更旺,但堡外屯垦的流民依旧在田间劳作,学堂里依旧传出朗朗书声,一种奇异的、在刀尖上寻求常态的生活节奏已然形成。
林天深知,越是危机四伏,越需要内部的稳定与信心。他并未将周青带回的所有骇人消息公之于众,而是有选择地在军官层面进行通报,统一认识,明确职责。同时,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士兵和流民中间,视察防务,关心农事,询问疾苦,其沉稳如山的态度,无形中成为了稳定人心的基石。
外部世界的风雨飘摇,与铁山堡内有目标的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中原,李自成部于河南府一带的活动愈发猖獗,虽未攻破洛阳等重镇,却将周边州县搅得天翻地覆,官军疲于奔命。一股约数千人的流寇残部被官军击溃后,星散流入北直隶南部,虽然不成气候,却加剧了地方的混乱,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流寇可怕战斗力和官军无能的传言,使得畿南一带人心浮动。
朝堂之上,崇祯皇帝的怒火与焦虑几乎要冲破紫禁城的琉璃瓦。洪承畴督师不利、张献忠蹂躏江淮的消息接连传来,而国库早已空空如也,加派辽饷、剿饷的命令遭到地方官员或明或暗的抵制,甚至爆发了小规模的民变。朝中大臣们依旧在为权力和派系争吵不休,对于如何应对糜烂的局势,除了空洞的斥责和互相推诿,拿不出任何有效的方略。一种王朝末路的悲凉与绝望气息,开始在北京城的官衙府邸间弥漫。
这些来自远方的坏消息,如同不断敲响的丧钟,提醒着林天时间的紧迫。他必须在大厦将倾的洪流席卷而至之前,让铁山堡这根小小的砥柱变得更加坚固,甚至……要思考如何在这乱世中,寻找到扩张和影响更大局面的可能。这念头如同潜流,在他心底深处涌动。
这一日,林天在宋应星的陪同下,再次视察了匠作营的最新进展。水力锻锤的试验取得了初步成功,虽然效率提升有限,且受季节水量影响很大,但证明了利用自然力量替代部分人力的可行性,意义重大。更令人惊喜的是,在钟表匠的协助下,燧发枪的准星(照门和准星)得到了改进,虽然只是简单的V形槽和尖状突起,却显着提高了射击的便捷性和潜在精度。
“将军,若能量产此种带准星之铳,我‘迅雷铳哨’之威力,可再增三成!”负责铳哨训练的哨官兴奋地报告。
林天仔细端详着改进后的燧发枪,点了点头,但对量产保持了冷静:“改进之法,先应用于新造之铳。旧铳改造,需权衡工时。此事由宋先生和刘老栓统筹。”他深知,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必须在追求尖端和保证基础之间找到平衡。
离开匠作营,林天又去看了堡外新开辟的菜园和猪圈。在孔文清的组织下,流民们利用堡内外的边角地种植各种蔬菜,甚至还尝试小规模养猪养鸡,以丰富食物来源,减少对粮食的单纯依赖。几个半大的孩子正负责驱赶鸟雀,看到林天过来,并不十分害怕,反而好奇地张望。
“将军,按您的吩咐,各村都留足了粮种,地窖里也储满了土豆和干菜。就算被围,支撑半年应无问题。”孔文清汇报着后勤准备情况。
“还不够。”林天看着那些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语气低沉,“我们要想的,不只是守,还要考虑如何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告诉各村乡老,鼓励有余力的农户尝试养殖、编织、甚至简单的工匠活,堡内可以优先收购他们的产品。我们要让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军营,更要成为一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甚至能有所产出的地方。”
这是林天“潜流”思路的体现——通过发展内部经济和生产能力,增强自身造血功能,为未来可能的扩张或更艰难的处境积累资本。
傍晚,海商陈掌柜如约而至。这次他没有带大量货物,而是轻车简从,带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自称姓徐的中年文士,举止儒雅,谈吐不凡,言谈间对朝局、军事乃至格物之学均有涉猎,显然并非普通商人。
密室之中,徐先生开门见山:“林将军以孤军抗强虏,保境安民,更于格物工巧颇有建树,徐某钦佩已久。如今朝廷失纲,天下板荡,豪杰并起。将军坐拥强兵,据守要冲,难道就甘愿困守这弹丸之地,终日与杨国柱之流周旋吗?”
林天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他不动声色,淡然道:“徐先生言重了。林天乃大明将领,守土有责。但求保一方百姓平安,无愧于心而已。”
徐先生微微一笑,捋须道:“将军忠义,令人感佩。然则,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中原彻底糜烂,建虏大举入寇,这铁山堡又能独善其身几何?我家主人以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将军乃栋梁之才,岂可埋没于边陲?若将军有意,或可另辟蹊径,以为天下苍生谋一更大格局。”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图已相当明显。这徐先生背后,必然是一股意图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势力,看中了铁山堡和林天的潜力,前来招揽或者说合作。
林天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反问道:“不知徐先生之主,所图为何?又如何这‘更大格局’?”
徐先生目光深邃:“所图者,无非拨乱反正,重整河山。至于格局……北可联辽西故将,南可呼应湖广义士,中有强兵据守要冲,内修政理,外御强敌。待时而动,或可挽狂澜于既倒。”
这话说得隐晦,但信息量巨大。林天心中快速盘算,这背后的势力,能量恐怕不小,其野心也绝非仅仅割据一方。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先生之意,林天明白了。”林天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然兹事体大,非我一介武夫可轻决。铁山堡上下数千军民之性命前程,皆系于此。尚需时日,仔细斟酌。况且,眼下建虏威胁近在咫尺,杨国柱虎视在侧,攘外安内,方为当务之急。”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徐先生似乎也预料到如此,并不强求,只是留下了一个隐秘的联系方式,便随陈掌柜告辞离去。
送走客人,林天独自在院中沉思。徐先生的出现,像是一道闪电,照亮了铁山堡之外更加广阔却也更加凶险的天地。扶大厦之将倾?谈何容易!但乱世之中,若一味困守,最终也难逃覆灭。或许,真的需要在这潜流涌动中,寻找一线生机,甚至……主动去搅动这潭死水。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长城的方向,也是建虏威胁来的方向。风雨欲来,铁山堡这方小天地能否成为未来搅动风云的支点,一切还是未知之数。但脚下的路,必须一步步走下去,内部的深耕,一刻也不能停歇。放下思绪,转身走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匠作营,那里,才有最实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