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自身处境,沈怜星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子,咸涩苦辣一并涌上心头。
有对那隐匿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再次发动致命一击的敌人的深深恐惧,那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有对自身这沉重伤势能否顺利痊愈、是否会留下残疾隐忧的担忧,毕竟那箭镞淬毒,入肉极深;更有对眼前这个心思深沉如海、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密计算的男人的深深忌惮与无法摆脱的无力感。
她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而执网之人,正近在咫尺。
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借着油灯昏黄跳动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他。
宫寒渊似乎并没有离开这间石室的打算。
他将水杯放回那张粗糙的木桌后,便又坐回了那张看起来并不舒适的木椅,姿态看似放松地靠着椅背,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那挺直的脊梁并未真正松懈,依旧保持着一种如同猎豹假寐般、随时可以暴起应对突发状况的警觉。
油灯那摇曳不定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俊美却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也无比清晰地,照见了他眼睑下方那一片无法掩饰的、浓重得如同墨染的青黑色阴影。
那并非是寻常熬夜带来的淡淡倦色,也绝非胭脂水粉能够修饰出的憔悴,而是长时间精神高度紧绷、殚精竭虑,加之可能彻夜未眠而留下的、深刻入骨的疲惫印记。
平日里,他总是一副精力充沛仿佛永不枯竭、算无遗策仿佛能洞悉人心、冷硬刚毅仿佛无坚不摧的模样,如同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只,或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寒潭,何曾有过如此……近乎脆弱地、毫不掩饰地暴露自身疲态的时刻?
这简直比他昨日大杀四方时的修罗模样,更让沈怜星感到心惊与难以置信。
沈怜星努力回想着零碎的记忆片段。
自己昏迷前,是在那颠簸得如同要将人骨架晃散的马车里,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从昨日遇刺的那片荒僻血腥之地,赶到这处不知位于何方的、如此隐秘的安全屋,必定耗费了不少时间,路途也绝不会平坦。
而看此刻石室内一片死寂,唯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显然已是深夜甚至凌晨。
难道……从她中箭昏迷、血流不止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抵达这里,再到现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竟一直未曾合眼,就这么沉默地、如同磐石般守在这简陋的石室里,守在她这张硬板床前?
这个认知,像是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骤然激起了滔天巨浪,让她心中泛起一阵极其强烈而古怪的、混杂着惊骇与一丝莫名酸涩的涟漪。
他守着她做什么?是怕她这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伤重不治,悄然陨落,从而打乱他全盘的计划?是担心她若死了,就无法向外界完美演绎“督公与医女一同失踪”的戏码?还是……或许,有那么一丝一毫,是因为别的、她连想都不敢去深想的、更关乎她沈怜星本身性命安危的原因?
“督公……”她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因虚弱和迟疑而带着细微的颤抖,在这寂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您……您去歇息吧,民女……民女真的无碍了,不敢……不敢劳烦督公如此守候。”
她试图劝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
宫寒渊闻声,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在跳跃不定、明明灭灭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风暴与秘密。
“杂家不困。”他淡淡地回了三个字,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随即,他又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着,仿佛在凝神思索着那错综复杂的刺杀迷局,又仿佛仅仅只是在履行一种沉默的、不容置疑的守夜职责。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执笔定夺过无数人的生死,也曾在昨日的腥风血雨中挥剑如虹。
此刻,在那昏黄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一些未能完全洗净的、深深嵌入指纹缝隙的淡淡血痕,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想起他昨日如同自地狱踏出的修罗般、毫无感情地收割生命、周身戾气冲天的模样,再对比此刻他安静地、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如同守护珍宝般守在她这伤者床前的景象,沈怜星只觉得无比的割裂与恍惚,心中那团关于这个男人的、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似乎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看不透,猜不懂,只能默默地、僵硬地躺在那里,感受着肩头一阵阵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痛楚,和这间狭小石室内弥漫着的、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气氛。
守候在侧,眼下青黑,疲惫之态,毫不掩饰。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矛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