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鞍山驿,再往北,都是奉天府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
晨光熹微,奉天城高大的、灰黑色的城墙轮廓,已在视野尽头隐约浮现。
卯时末,尚和平一行四人来到奉天府外城脚下。
城墙高耸,垛口如齿,在尚未散尽的晨雾里沉默地俯视着通往四方的官道。
尚和平勒住马,眯起眼打量着这座关外第一重镇。
“四当家,前面就是大南门。”草上飞压低声音,手指向前方。
“守门的兵丁这个时辰最困乏,查验也最松。咱们分开走,我和山猫从西边的‘小南门’进去,那边多是赶早市的贩夫走卒,不易引人注意,我们也顺路摸摸情况。”
尚和平点点头,目光扫过城门前稀疏的行人队伍。
几个抱着老套筒的守城兵丁缩在门洞旁的值房里,只留两人倚在门边,哈欠连天。
“按计划行事。”他简短下令,“二贵,跟紧我。”
王二贵用力点头,拉了拉身上那件半新的青布短袄。
两拨人就此分开。草上飞和山猫调转马头,沿着城墙根向西绕去。
尚和平此时一袭藏青色棉袍,外罩玄色马褂,头戴一顶玄色呢帽,马背上悬着个不起眼的褡裢,看上去像个家道尚可的关内书生或小商人。
尚和平则抖了缰绳,带着王二贵不紧不慢地汇入进城的队伍。
越靠近城门,空气中的气味越发复杂起来。
牲畜粪便的骚臭、煤烟灰烬的呛人、廉价脂粉的甜腻、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大烟膏的焦香,混杂在初冬清晨清冷的空气里,勾勒出这座城市的混沌面目。
“路引。”
守门的兵丁眼皮都没抬,伸出一只粗糙的手。
尚和平从怀中掏出那份新得的文书,恭敬递上。
兵丁接过,象征性地扫了一眼——他可能根本不识字——又抬眼打量尚和平和王二贵,目光在王二贵背着的书箱上多停了一瞬。
“南边来的?投亲?”
“是。丹庄县人,来奉天投奔远房表叔。”尚和平口音里带上一点辽东腔,“表叔在城里开个小铺子。”
“叫什么?住哪条街?”兵丁例行公事地问。
“表叔姓韩,在四平街做点小买卖。”尚和平不慌不忙——这是和草上飞事先对好的说辞。
四平街确有其地,也确实是商业中心,但,是不是韩文耀的“盛京宝号”所在地,还真不确定。
兵丁似乎满意了,将路引扔回,挥挥手:“进去吧。最近城里不太平,少在外面晃悠。”
“多谢军爷提点。”尚和平微微颔首,牵马入城。
进了外城又向正北方向行进,尚和平和王二贵走的是南大门、大南街,草上飞和山猫走的是小南门、小南街,分别直达内城南部大小两个城门。
内城大南门就是德盛门,正对着内城核心商业街“四平街”(笔者注:今中街),内城小南门就是天佑门,通往内城西南部,靠近奉天咨议局。
从内城大南门进入,尚和平走在前边,王二贵牵马紧跟其后,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奉天府。
穿过幽深的门洞时,王二贵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厚重的拱券石壁上满是经年的烟熏痕迹,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
出了门洞,便是奉天俯最繁华的街市。
天色已大亮,街面上的铺子陆续卸下门板准备营业——所以,过去店铺开门营业叫开板儿。
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热腾腾的豆浆、油炸鬼;拉洋车的车夫蜷在车把旁等活;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乞丐缩在墙角,面前摆着破碗。
更远处,有轨“马车”的铃声叮当作响,沿着铁轨缓缓驶过,车上挤满了赶早工的男女。
这一切对尚和平而言,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百年前的生活图景,熟悉的是那种都市底层市井的繁忙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街面还算整洁,但两侧的地上排水沟里淤积着污物;巡警挎着警棍懒洋洋地走过,对眼皮底下的扒窃视而不见;几家挂着膏药旗的日本商铺已经开门,穿和服的店员在门口洒扫,神情倨傲。
“四当……少爷,”王二贵险些说秃噜嘴,赶紧改口,“咱们现在去哪儿?”
“先找个地方安顿马匹,然后去盛京宝号附近。”尚和平低声说。
他们在离四平街不远的“悦来客栈”开了两间房,寄存了马匹——当然,尚和平和王二贵主仆二人此时还不知道,这悦来客栈也是韩文耀产业。
二人进房间,简单休整一下,吃了点早饭,随后步行前往位于四平街的盛京宝号。
四平街是奉天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鳞次栉比。
盛京宝号在其中并不算最扎眼,但门面颇大,三开间的铺面,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两侧楹联写着:“盛德载物通四海,京华遗韵聚三江”。
铺子里陈列着绸缎、皮货、山珍,还有一隅专营关内外汇兑,柜台后穿长衫的伙计拨弄着算盘,噼啪作响。
尚和平没有直接进去,他在对街的“一品香”茶楼二层要了个临窗的雅座,点了壶茉莉香片,几样点心,看似悠闲地品茶,目光却透过窗棂,锁定着盛京宝号的动静。
王二贵侍立一旁,有些局促。
尚和平示意他坐下,又微笑着低声教他:“记住,出门在外,谨言慎行才安全。这一路你也辛苦了,现在少爷体恤你,坐下吃点东西。”
王二贵听懂了尚和平的调侃,憨笑着落座,却只坐了半边屁股,也没有着急吃喝,而是有样学样的留意周围。
茶楼里人声渐稠。
邻桌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子正在高谈阔论,话题离不开时局、生意和女人。
“……听说了吗?前些天南边出事了,东山匪劫了囚犯杀了官兵!”
“可不是嘛,巡防营那边都炸锅了。张协统气得拍桌子,说要调兵剿匪。”
“剿?说得轻巧。东山那地方,山高林密,进去容易出来难。再说了,那些胡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听说啊,这事儿背后有蹊跷。有人递了话,说那伙官兵先劫了山民……”
“什么山民,都是欺男霸女的勾……”
“嘘——小声点!这种话能乱说吗?”
尚和平端起茶盏,借着杯沿的遮掩,目光扫过那几人。
都是寻常商人打扮,但其中一人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老茧,不像是常年拨算盘的手。
这时,窗外对面,盛京宝号里走出一个伙计,提着水壶在门口洒水清尘。
洒水时,他看似无意地抬头向茶楼方向望了一眼,右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仿佛日光晃了眼。
王二贵起身给尚和平倒茶,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远远望见山猫和草上飞揣着袖子过来了,尚和平放下茶钱,带着王二贵下楼。
草上飞和山猫也没上前搭话,只在一个路边的馄饨摊子上坐下来,点了两碗混沌,慢慢悠悠地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