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薄纱般透过彩绘玻璃，在书房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暖色光斑。
艾尔跪在瑟尔特的书桌旁，正将昨夜批阅的卷宗按特定顺序归位——按家族、威胁等级，以及领主用朱砂批注的潦草程度。
他的动作精准无声，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每一份文件都准确落入它应有的位置。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羊皮纸和血檀香的混合气息，这是夜影城堡书房特有的味道，三百年来从未改变。
瑟尔特坐在高背椅上，银发如月光织成的瀑布垂落肩头。
他正在阅读南部来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黑檀木桌面，发出规律而轻柔的声响。
这是他不悦时的征兆。
艾尔的心脏微微收紧，动作放得更加轻缓，几乎不敢呼吸。
他能从敲击的节奏中判断领主此刻的情绪——较快而轻的敲击表示思索，缓慢而重的敲击则是真正的不耐。
此刻的节奏介于两者之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突然，那只敲击桌面的手伸了过来。
艾尔本能地绷紧肩背，等待某种惩戒——或许是他归类的顺序有毫厘之差，或许是呼吸声太重打扰了领主思考。
他的肌肉记忆般回忆起银链绞紧的痛苦，后颈泛起一阵幻痛。
但预想中的责罚并未降临。
微凉的手指穿过他额前的黑发，自然地梳理了一下他睡翘的一缕呆毛。
动作很快，几乎像是幻觉，但头皮残留的触感真实得让艾尔睫毛猛颤。
那手指的温度比常人低，却不像瑟尔特惩罚他时那般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头发乱了。瑟尔特的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并未从密报上移开，仿佛刚才那个轻柔的动作只是随手拂去灰尘。
但他的指尖在收回时，有意无意地擦过艾尔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艾尔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笨重地跳动着。
这不是瑟尔特第一次做这种事。
有时是帮他捋顺鬓角，有时是捏捏他后颈因长时间低头而紧绷的肌肉，甚至在他完成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后，领主那总是抿成冷冽线条的唇角会极轻微地勾一下，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赞许。
这些时刻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然短暂，却照亮了他三百年的黑暗生涯。
这些细微的触碰和神情，如同幽暗深渊里偶尔闪过的微光，艾尔早已习惯性地收集、珍藏，又在无人时反复琢磨。
它们与他所熟悉的疼痛、惩戒、冰冷的命令截然不同，是他灰暗生命里一种难以定义、却让人瘾溺的暖色。
每一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深夜独自回味，像是吝啬鬼数着珍贵的金币，既害怕失去，又渴望更多。
他低下头，掩饰突然发热的脸颊，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忍不住将额头悄悄抵在瑟尔特膝侧的椅腿上，像寻求安抚的小兽，蹭了蹭那冰凉光滑的木质表面。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僭越，却也成了他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隐秘。椅腿上精致的雕刻纹路印在他的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却奇异地令他安心。
瑟尔特没有斥责，也没有推开。
他甚至将手垂落下来，搭在椅侧，指尖恰好能碰到艾尔的发顶。
书房里只剩下羊皮纸翻动的沙沙声，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一种奇异的、近乎温馨的宁静笼罩着两人。
艾尔闭上眼，几乎要沉醉在这虚假的平和之中。
直到——
这份宁静在下午被打破。
长老会的维多克长老不请自来，带着关于东部边境税收的冗长问题。
书房门被推开的瞬间，空气骤然凝固。老血族身上带着墓土与陈血的气息，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房间。
几乎是在门轴发出第一声吱呀的同时，艾尔的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被触发了某个开关。
他以一种近乎瞬移的速度从瑟尔特椅边退开，端正地跪伏在三步之外的阴影里，头颅深深低下，呼吸收敛到极致，整个人变成了一件沉默的、没有生命的背景装饰品。
这个过程如此熟练，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次——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瑟尔特搭在椅侧的手早已收回，恢复成平日里支撑下颌的冷漠姿态。
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刚才那个允许依赖片刻的温和存在只是艾尔臆想出的幻觉。
领主的面具完美无缺，又是那个令人敬畏的夜影城主。
维多克长老那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扫过书房，最终落在阴影里的艾尔身上，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厌恶与轻蔑，如同看到一件碍眼的摆设。
他很快转向瑟尔特，开始喋喋不休地陈述那些繁琐的数字和扯皮，完全将艾尔当作不存在。
艾尔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自己刚才蹭过瑟尔特椅腿的额头皮肤在隐隐发烫，与此刻地板的寒意形成尖锐对比。
他能清晰地听到瑟尔特用那种一贯的、毫无温度的声音与长老对话，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冰冷、充满权威，与他指尖残留的、梳理自己头发时的轻柔触感判若两人。
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忽然攫住了艾尔。
他盯着眼前地板上一道细微的木纹，神思有些恍惚。
为什么？为什么独处时那些细微的温情，在有外人出现的瞬间就必须消失得如此彻底，如同从未存在过？这种公私分明的态度，这种在人前刻意拉开的距离，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就好像他只是领主的一个秘密，一个见不得光的癖好，必须在人前小心隐藏。
……因此，我认为应该将东部边境的税收提高三成，以弥补上次叛乱造成的损失。维多克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期待地看着瑟尔特。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露出泛黄的尖牙。
瑟尔特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
艾尔知道，这是领主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敲击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像是某种倒计时。
提高三成？瑟尔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维多克长老，您是希望东部现在就叛乱吗？
长老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大人，我……
东部现在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瑟尔特打断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加压，只会断裂。维持原状，必要时甚至可以减免一成。
但是……维多克试图争辩，额角渗出冷汗。
没有但是。瑟尔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按我说的做。
维多克张了张嘴，最终只能低下头，像是斗败的公鸡：是，大人。他行礼告退时，恶狠狠地瞪了艾尔一眼，仿佛所有的失败都是这个混血种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