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书写声再度响起，规律而平稳，仿佛方才那场残酷的戏弄只是艾尔濒临崩溃的幻觉。
但他脸上干涸紧绷的墨迹，那两个字如同跗骨之蛆般牢牢扒在他皮肤上的事实，无时无刻不在尖叫着宣告现实的残酷。
艾尔瘫跪在冰冷的地毯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呜……”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漏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绝望。
委屈。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委屈，混合着灭顶的羞耻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无法呼吸。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他今天明明很听话。
训练没有懈怠，对莱恩和罗兰也保持了距离，甚至……甚至刚才还那样安静地跪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羽毛笔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
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他蜷缩的背上，如同实质般穿透薄薄的衣料，刺入他的骨髓。
“吵。”
一个字，冰冷，不耐，如同鞭子抽打在艾尔紧绷的神经上。
艾尔瞬间不敢再发出声音，但是细小的、吸鼻子的声音依旧无法完全控制，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怜。
瑟尔特垂眸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不小心被自己踩伤、正在无助哀鸣的小动物。他的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审视的兴味。
“求我。”冰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不带丝毫情绪。
艾尔的身体猛地一僵，被泪水模糊的蓝眼睛难以置信地、透过朦胧的水光向上望去，看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瞳孔。
还要……怎么求？
他已经趴下了，他已经……他已经发出了那样耻辱的声音……还不够吗？
巨大的无助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看着瑟尔特冰冷而完美的下颌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以复加。
“Si……Sire……”他试图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求求您……擦掉它吧……求您……”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哀求的词汇都堆砌在一起，颤抖着奉上，只求能得到一丝宽恕。
然而，瑟尔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银发滑落肩头，眼神依旧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满意。
“不对。”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如同最终判决。
不对？
哪里不对？
艾尔彻底茫然了，蓝眼睛里充满了迷途孩童般的无措和恐惧。
冰冷的绝望如同深冬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连乞求都没有用……他还能怎么办？
他的大脑在极致的恐慌和羞耻中疯狂运转。
瑟尔特到底想听什么？
他想看什么？
求饶不对……
那什么才对？
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脑海——那些隐秘的、只在最沉沦的夜晚或是瑟尔特心情极好时才会被允许的称呼……那些模糊的、被汗水、泪水和无尽混乱所包裹的片段……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忤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微弱火星，骤然闪现。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艾尔吓得几乎窒息。但那脸上的墨痕又灼烫地提醒着他此刻的绝境。
或许是绝望给了他所剩无几的勇气，或许是那丝微弱的、对解脱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惩罚的恐惧。
艾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再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颊通红，布满泪痕和狼狈的墨渍，蓝眼睛被泪水洗过，湿漉漉的，充满了惊惧、羞耻，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哀求。
嘴唇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一点微弱至极、带着明显试探和哭腔的气音：
“……crea……creator……？”
这个词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刚说出口，艾尔就感到颈间的银链似乎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温热了一下，而不是往常的灼烫或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艾尔的心跳几乎停止，屏息凝神，惊恐地等待着反应。
他甚至不敢看瑟尔特的表情。
死寂笼罩了书房，连壁炉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跃。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其缓慢的、羽毛笔被轻轻搁在笔架上的声音。
清脆的“嗒”的一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紧接着，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靴底踩过地毯的沉闷声响。
瑟尔特站了起来。
他绕过书桌，步伐不疾不徐，如同最终走向祭台的祭司。
阴影随着他的移动，一步步将艾尔彻底笼罩。
艾尔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直，等待着或许会因为这巨大僭越而降临的、更可怕的风暴。
冰冷的指尖，却出乎意料地、极其轻柔地抚上了他滚烫的、沾满泪水和墨迹的脸颊。
那触碰让艾尔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却不敢躲闪。
“呵……”一声极低极沉的、带着无比满意和愉悦的轻笑，从头顶传来。那笑声不同于之前的玩味或嘲弄，而是仿佛某种深沉的、黑暗的欲望得到了餍足时发出的喟叹。
“……学聪明了。”瑟尔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指尖顺着艾尔的脸颊线条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那墨迹上。
随即，艾尔感觉到那只手离开了他的脸颊。
他听到丝绸摩擦的细微声响，似乎是瑟尔特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手帕。
然后，带着清冽泉水气息的湿润布料，轻柔地、仔细地覆上了他脸颊那灼热的墨痕。
瑟尔特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耐心，甚至称得上温柔。
他一手托住艾尔的下巴，固定住他不断轻颤的脑袋，另一只手握着湿帕，一点点擦拭着那两个字。
冰凉的湿意驱散了墨迹的紧绷感，也稍稍缓解了那份灼心的羞耻。
艾尔依旧紧紧闭着眼，身体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仁慈的对待而放松了一丝警惕，甚至不自觉地，像真正渴望主人抚慰的小动物般，极其轻微地、用被泪水濡湿的脸颊，蹭了蹭那只托着他下巴的、冰冷的手。
这个无意识的、依赖般的细小举动，再次取悦了瑟尔特。
他发出了一声更加低沉的、带着某种暗哑笑意的气音，擦拭的动作更加轻柔了。
湿帕细致地掠过每一寸被墨汁沾染的皮肤，带走那些代表屈辱的黑色印记，也带走那些狼狈的泪痕。
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亲密感。
艾尔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带来的冰冷触感，能闻到对方身上冷冽的雪松香和自己脸上泉水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能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轻缓的呼吸声。
终于，瑟尔特停下了动作。他用帕子最后轻轻按压了一下艾尔的脸颊，确保所有墨迹都已消失。
“好了。”他宣布，声音里依旧残留着那丝愉悦的慵懒。
艾尔这才敢小心翼翼地、颤抖着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瑟尔特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那双正低垂着、注视着他的琥珀色眼睛。
那眼中依旧深邃难测，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餍足的暖色，如同阳光穿透冰冷的琥珀。
然后，他感觉到托着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将他的脸稍稍抬起，左右端详了一下，像是在检查自己的作品。
艾尔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
皮肤光滑，除了还有些湿润和擦拭后的微红外，再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墨迹存在。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解脱感瞬间席卷了他，让他几乎虚脱。
“谢谢您……creator……”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个刚刚被证明有效的称呼。
瑟尔特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了些，手指再次拂过艾尔刚刚被擦干净、还泛着红晕的脸颊，这一次，指尖带上了些许暧昧的力度。
银链微微发热，却不再是惩罚的灼烫，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标记被激活般的温热感。
“今晚，”瑟尔特直起身，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但眼神依旧停留在艾尔身上，“留在这里。”
艾尔怔了一下，随即顺从地点点头。
瑟尔特回到书桌后，却没有立刻继续工作。
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目光幽深地望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块沾了墨迹的白色丝帕，仿佛在回味刚才的一切。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羞辱和恐惧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粘稠的、介于温柔与残忍之间的平静。
墨水的苦涩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雪松的冷香、泪水的咸涩以及某种无声涌动的情感暗流。
书房内，烛火轻轻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定格成一张诡异却莫名和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