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活的转折有时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这次宴会之后没多久,一个深夜,樊胜美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谭宗明。
樊胜美心中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她立刻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谭宗明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从容,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沉重:“樊小姐,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安迪这边……出了一些状况。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情绪非常不稳定,已经将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天了,我有点担心……你看你能不能尽快过来一趟?”
樊胜美的睡意瞬间全无,心猛地沉了下去。“我马上过去!”她二话不说,立刻起身换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在赶往安迪住处的路上,樊胜美从谭宗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事情骇人听闻的轮廓。
原来,安迪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挣扎,终于看清了她与魏渭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下定决心提出了分手。
然而,魏渭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或许是不甘心失去安迪这样优秀的伴侣,或许是被自尊心驱使,他做出了一个极其愚蠢且自以为是的决定——他以为安迪的心结在于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在于她神秘的身世和潜在的精神遗传风险。
他异想天开地认为,如果能帮助安迪找到她的亲生父亲,解开她的心结,就能挽回这段感情。
于是,魏渭动用人脉,竟然真的找到了安迪那位她极度厌恶、不愿提及的生父——魏国强。
他完全没有征求安迪的同意,甚至没有提前告知,就自作主张地,带着魏国强,直接去见了安迪!
可以想见,这对安迪而言,是何等巨大的刺激和背叛!
她那不堪回首的童年阴影,母亲和家族的精神病史,是她内心深处最沉重、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而魏渭,这个她曾经信任过的男人,为了他那可悲的挽回计划,竟然残忍地、毫无预警地将这道伤疤血淋淋地撕开,还将她最不想见的人带到她面前!
这无异于一场情感上的凌迟。安迪一直努力构建的冷静、自持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愤怒、被背叛的痛苦、对往昔恐惧的瞬间复苏……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冲击着她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当樊胜美急匆匆地赶到时,看到的是谭宗明忧心忡忡的脸,和房间里那个蜷缩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安迪。
那样的安迪,脆弱得如同一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与平日里那个冷静强大、运筹帷幄的职场精英判若两人。
樊胜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怒。
她心疼安迪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更愤怒于魏渭的自以为是和残忍!
他口口声声说爱安迪,却用最致命的方式伤害了她。
他根本不理解,也从未真正试图去理解安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需求。他的爱,充满了算计和控制,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
樊胜美快步走上前,轻轻地坐在安迪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一种极其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说:“安迪,别怕,我来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夜色深沉,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重地笼罩着安迪的居所。
室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办公桌的轮廓,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悲伤。
安迪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身体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理智冷静的安迪不见了,此刻的她,就像一个被突然撕开所有保护壳,暴露在残酷现实下,惊慌失措、伤痕累累的孩子。
樊胜美赶到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她心碎的画面。
她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坐在安迪身边,伸出手,温柔却坚定地握住了安迪冰凉甚至有些僵硬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是无声的支撑和陪伴。
不久,接到消息的关雎尔和邱莹莹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关雎尔脸上写满了担忧,看到安迪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努力克制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默默地坐在另一边,轻轻挽住了安迪的手臂。
邱莹莹则是一脸义愤填膺,想说什么,却被樊胜美用眼神制止了。
这种时候,任何关于魏渭的指责和愤慨,都可能再次刺激到安迪敏感的神经。
曲筱绡因为在外地出差,没有办法及时赶来,但她给其他人打了不少电话问道安迪的状态。
小姐妹们的到来,仿佛在这个冰冷窒息的空间里,注入了几道温暖的涓流。她们没有七嘴八舌地追问,也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静静地陪着。
关雎尔去茶水间倒了温水,小心地递到安迪唇边;邱莹莹拿来了一条柔软的毛毯,轻轻披在安迪身上;樊胜美则始终握着她的手,指腹偶尔轻柔地摩挲她的手背,传递着“我们在,别怕”的讯号。
这种无声的、坚实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它像一道柔软的屏障,将外界的伤害暂时隔绝开来,让安迪得以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慢慢舔舐伤口,凝聚面对现实的勇气。
樊胜美深知,心结还需心药医,外人所能做的,是陪伴和引导,但最关键的那一步,最终还是要靠安迪自己迈过去。
她需要自己去梳理那纷乱如麻的情绪,去面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去重新审视那段不堪回首的家族历史与她自身命运的联系。
只有她自己想通了,才能真正从这片阴影中走出来,否则,任何人的开解都只是隔靴搔痒。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开始由浓转淡,天际隐隐透出一丝熹微的晨光。
安迪始终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但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空洞的眼神里也逐渐有了一丝焦距,那是一种陷入深度思考的凝滞。
终于,在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之时,安迪深深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边陪伴了她一整夜,眼底带着疲惫却依旧关切地望着她的樊胜美。
“胜美……”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但语气里却有一种奇异的、趋于平静的坚定,“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她断断续续地,开始向樊胜美叙述魏渭带来的那个消息,关于她生父魏国强,以及更多关于她母亲在那个特殊年代的遭遇。
她的叙述并不连贯,有时会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再次被掀起的情绪波澜。
但樊胜美听懂了,那是一个交织着时代悲剧与个人苦难的悲惨故事。
樊胜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安迪说完,她用一种异常沉静和理性的声音,缓缓开口,试图帮助安迪将这段历史置于更宏大的背景下去理解:
“安迪,你听我说。”樊胜美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首先,我们要理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十年“混乱”期间。那是一个极其特殊、混乱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年代。是非颠倒,人性被扭曲,很多正常的感情和关系,在那个背景下都会变得支离破碎。”
她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免刺激安迪,但又必须点明关键:“你想,一个女人,在那个年代,怀孕后被抛弃……她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情感上的背叛。周围人的指指点点,那些难听至极的污言秽语,‘破鞋’、‘作风不正’这类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标签,还有来自各方面的、现实层面的压迫和歧视……那不仅仅是糟心,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精神凌迟和生存困境。”
樊胜美的目光充满了理解和悲悯:“在那样巨大的、来自整个环境的恶意和压力下,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精神被逼到崩溃的边缘,甚至最终被逼疯……这并非难以理解。那更像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压垮了一个具体的、脆弱的个体。她的疯,很大程度上,是那个疯狂时代在她身上的烙印。”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安迪母亲个人的悲剧,与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联系了起来。
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安迪将母亲的命运,从纯粹的、可能“遗传”的家族厄运叙事中,部分地剥离出来。
紧接着,樊胜美将话题引回安迪最核心的恐惧上,她的语气变得更加肯定和有力:“所以,安迪,你听着。你母亲的遭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极端悲剧。这并不意味着,你就一定会重复她的命运!你是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的,你拥有强大的理智,独立的经济能力,还有我们这些关心你的朋友。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