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自古有“天下幽”之称。但林悠然眼前这座山，已非人间幽境。
山体笼罩在灰黑色的雾气中，那雾气不似自然形成，更像某种粘稠的液体，缓慢蠕动着，吞噬着光线。原本苍翠的林木全部枯萎，枝干扭曲如垂死挣扎的手臂，树皮上爬满暗红色的苔藓，仿佛凝固的血痂。
最诡异的是山间的风——没有风声，只有隐约的呜咽，像是无数人在远处哭泣。
“源暗污染……”苏淮安望着山体，声音发涩，“青阳子将西蜀源种的力量与自身魔气融合，正在改造整座山。这种污染程度，恐怕山中生灵已尽数魔化。”
林悠然展开从守山七老身上找到的羊皮地图。地图标注了三条上山路径：正面山道、后山绝壁、地下暗河。每一条都用红笔圈出危险标记，旁边还有小字批注：
“正面山道：九百九十九级‘问道阶’，每阶皆有禁制，擅闯者修为尽废。——玄尘注”
“后山绝壁：罡风禁域，非有‘定风珠’护体不可过。定风珠已随师兄玄微子失踪。——玄尘注”
“地下暗河：需以圣莲之血配合青竹令开道。河道三百年未通，内有异变，慎之。——玄尘注”
三条路，条条死路。
但林悠然的目光落在地图边缘一行极小的字上：“三径归一，皆汇于‘锁妖塔’。塔下密室，即禁地入口。——玄微子留”
原来三条路最终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而玄尘和玄微子兄弟，一个在地图正面标注危险，一个在地图背面留下线索，默契地为后来者指路。
“走地下暗河。”林悠然做出决定，“我的圣莲之血虽然所剩不多，但配合玄尘前辈给的建木之根，应该能短暂打开通道。而且暗河直通山腹，能避开山中大部分魔化生物。”
“但地图上说河道内有异变。”黑鹰担忧道，“而且王妃你现在的身体……”
“我没有选择。”林悠然看向西方天空，夕阳正在沉没，“距离青阳子完全融合源种，只剩两天半。我们没有时间绕路或试探，必须赌一把。”
她取出那截焦黑的建木之根。根身入手温热，仿佛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玄尘说过，以圣莲之血激活它，能模拟青竹杖三成威力——或许足够打开暗河封印。
“休息一个时辰，天黑后行动。”林悠然坐下调息，“我需要恢复一点力量。”
苏淮安和黑鹰对视一眼，各自找地方处理伤势。三人身上都带伤，状态极差，但此刻已无退路。
夜幕降临，青城山在黑雾中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
暗河入口位于山脚一处隐蔽的岩缝，若非地图标注，根本找不到。岩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深入十余丈后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出现在眼前。
溶洞中央是一潭深水，水面漆黑如墨，不起一丝涟漪。水潭边缘，七根石柱呈北斗方位排列，每根柱子上都刻满封印符文。但此刻，符文大半已黯淡，柱身爬满暗红色的苔藓——封印正在失效。
“就是这里。”林悠然走到水潭边，建木之根悬浮在她掌心，“地图上说，需要以圣莲之血为引，以青竹令之力破开水面封印。”
她划破手腕，淡金色的血液滴入水潭。血液触及水面的瞬间，整个溶洞骤然亮起！七根石柱上的符文同时发光，在水潭上空交织成一个北斗七星图案。
但图案残缺不全，光芒明灭不定。
“封印受损太严重了。”苏淮安皱眉，“恐怕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溃。到那时，暗河中的东西就会涌出……”
话音未落，水潭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
不是野兽，也不是人类，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无数声音重叠的诡异声响。水面开始翻涌，冒出一个个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
“没时间了！”林悠然将建木之根投入水潭，双手结印，“以吾之血，唤建木之灵——开！”
建木之根沉入水底，忽然爆发出耀眼的青光！青光如利剑刺穿黑暗，将整个溶洞照得如同白昼。水潭中央，一个漩涡缓缓形成，越转越快，最终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通道。
通道深处，隐约可见石阶向下延伸。
“走！”林悠然当先跃入漩涡。
苏淮安和黑鹰紧随其后。就在三人全部进入通道的刹那，七根石柱轰然倒塌，封印彻底崩溃。水潭如沸水般翻腾，无数黑影从深处涌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但通道口已经闭合。
暗河通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
石阶湿滑，岩壁滴水，空气潮湿得让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林悠然手中的建木之根——它吸收了圣莲之血后，表面的焦黑正在褪去，露出内里青翠的质地，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水流声。转过一个弯道，一条地下河出现在眼前。河水是诡异的暗红色，如同稀释的血液，河面上漂浮着不知名的白色絮状物。
“小心。”苏淮安取出一根银针探入河水，针尖瞬间变黑，“水中有剧毒，而且是……活毒。”
活毒，即毒性具有生命，会主动侵蚀生灵。这种毒术早已失传，只有最古老的魔道典籍中才有记载。
“河上有桥。”黑鹰指向对岸。
那是一座石桥，桥身布满裂纹，看起来随时会崩塌。桥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两行字：
“心魔不除，此桥难渡。”
“幻境自生，生死一念。”
“是考验。”林悠然深吸一口气，“青城山历代弟子进入禁地前，都要过‘问心桥’。桥会根据过桥者心中执念，生成幻境。若能勘破，桥自稳固；若沉溺，桥塌人亡。”
她看向两个同伴：“你们在此等我。若我一炷香时间未回，就另寻他路。”
“王妃——”
“这是命令。”林悠然踏上桥面，“我的执念我自己面对。你们的执念……留着力气，后面还有硬仗。”
第一步踏出，桥身晃动。
第二步，周围景物开始扭曲。
第三步，林悠然消失在雾气中。
幻境里，林悠然回到了北境王府。
不是现在残破的王府，而是三年前大婚时的样子。红绸高挂，灯笼摇曳，宾客满堂。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新房里，盖头还未掀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停在床前。
盖头被挑起。
烛光下，萧景澜的脸年轻而英俊，眼中没有后来的冷漠与猜忌，只有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悠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她能闻到屋内的熏香，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这是她曾经最深的渴望——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没有误会、没有伤害的开始。
“留下来吧。”幻境中的萧景澜微笑，“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没有错嫁，没有猜忌，没有战争，没有源暗。只有你我，平凡相守。”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牵引着她走向床榻。红烛噼啪，帐幔低垂，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
林悠然闭上眼，泪水滑落。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温柔的脸：“但你不是他。真正的萧景澜，不会说‘平凡相守’这样的话。他是北境王，肩上扛着三十万军民，骨子里刻着责任与担当。哪怕在最温柔的时刻，他眼中也有抹不去的锐利与沉重。”
幻境开始崩塌。
“而且，”她继续道，声音哽咽却坚定，“真正的我也不是三年前那个只会哭泣的新娘了。我经历过生死，失去过孩子，守护过爱人，也直面过最深的黑暗。我是林悠然，是圣莲宿主，是萧衡的母亲——我不需要重新开始，我要继续走下去。”
话音落下，幻境如玻璃般碎裂。
林悠然重新站在石桥上，桥身稳固如初。对岸，苏淮安和黑鹰正焦急等待。
她回头看了一眼——幻境的碎片中，那个温柔的萧景澜正在消散，最后朝她挥了挥手，仿佛在告别。
心口一阵绞痛，但她没有停留，快步走过石桥。
过了问心桥，暗河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高不见顶，四周岩壁上镶嵌着无数发光的晶石，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空间中央，一座九层石塔巍然矗立——正是地图上标注的“锁妖塔”。
但塔身已经倾斜，表面爬满暗红色的脉络，如同血管般跳动。塔顶，一道灰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穿透岩层，直抵山体之外。
那就是源种的气息——混沌、包容，却已被魔气污染。
“青阳子在塔顶。”林悠然仰头望去，“他在借助源种之力，强行突破最后的瓶颈。我们必须在他完全融合前，登上塔顶。”
“怎么上去？”黑鹰环顾四周，“没有楼梯，没有通道。”
林悠然取出颈间的青城玉佩。玉佩此刻滚烫无比，自动悬浮起来，射出一道青光，照向塔身。被青光照射的地方，岩壁上浮现出一个个悬浮的石台，如阶梯般盘旋而上，直通塔顶。
“登天台。”苏淮安认出来，“青城山禁术，以阵法凝聚天地灵气形成阶梯。但每上一阶，都要承受相应的威压。以我们现在的状态……”
“上。”林悠然已经踏上第一阶。
第一步，如山岳压顶。她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但稳稳站住。圣莲血脉自动运转，抵抗威压。
第二步，如烈火焚身。皮肤传来灼烧感，但她咬牙迈出。
第三步，第四步……每上一阶，威压就增加一分。到第十阶时，林悠然已浑身浴血，双腿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王妃！”黑鹰想冲上来。
“别过来！”林悠然喝道，“登天台一人一径，你们上来只会触发更强的威压！在下面等我！”
她抬头看向塔顶，还有八十多阶。
胸口的青城玉佩越来越烫，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警示。而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血契通道传来异动——
远在北方的萧景澜，正在经历什么。
那种感觉不是痛苦，也不是兽化，而是一种……升华。仿佛有什么古老的存在正在他体内苏醒，不是吞噬，而是融合。
与此同时，锁妖塔顶的灰黑光柱忽然剧烈波动！
一个苍老而疯狂的声音从塔顶传来，响彻整个地下空间：
“时候到了……三百年等待……今日功成……混沌归我……我即混沌……”
青阳子，要提前完成融合！
林悠然大惊，顾不上威压，拼命向上冲去。但越往上，威压越恐怖，到第二十阶时，她整个人被压得跪倒在地，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而塔顶的光柱，正在由灰黑转为纯粹的混沌色。
就在此时，她怀中的建木之根忽然自动飞出，插入登天台的地面。根须迅速生长，缠绕石阶，竟然形成了一株小小的青竹虚影。
竹影摇曳，洒下点点青光。
威压，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被建木之力暂时抵消了。
林悠然来不及多想，纵身跃起，沿着青竹虚影开辟的道路，直冲塔顶！
她不知道，此刻塔顶之上，青阳子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左眼纯黑，右眼纯白，瞳孔中隐约可见三枚勾玉旋转。
他看向下方急速靠近的身影，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圣莲宿主……你终于来了……我的……新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