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庆郡王府的清晨在昨日宴会的余韵中开始。
府中各处洒扫庭除,管事仆役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年节将近的喜气与忙碌。正院厅堂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鎏金香炉吐出清雅的苏合香气,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丝属于年末盘点的严肃。
塔娜身着绛紫色家常缎袍,外罩一件银狐皮滚边的石青色坎肩,端坐于上首。
她今日气色不错,眉眼间带着当家主母特有的干练与从容。
从辰时起,府内外各处的管事、嬷嬷便按序前来,禀报一年账目,领取对牌与赏银。
陪嫁大丫鬟春华、秋实侍立两侧,一个递送文书,一个记录吩咐,配合默契。
府中大总管何玉柱亦肃立一旁,候着回禀胤禟名下部分要紧外务的总账。
塔娜处理庶务素来利落清晰,听禀报时不多言,只在关键处发问,目光扫过账册时锐利如鹰。
一上午时光在算盘声、回禀声和偶尔的问答声中悄然流逝。她名下的嫁妆产业、府中公账、人情往来……一桩桩,一件件,都需她亲自过目定夺。等到最后一个浆洗房嬷嬷退下,已是午时初刻。
塔娜轻轻吁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后颈,对身边人道:“可算完了,坐得腰都酸了。快传膳吧,我这肚子早就在叫了。要是天天这般,可真要累煞人。”
秋实笑着上前为她揉肩:“主子一年也就忙这几日,平日里都是奴才们跑腿。膳房备了您爱吃的羊肉锅子和奶酥饼,这就传上来。”
用膳时,乳母张嬷嬷来回话:“福晋,大格格今儿早起精神好,用了半碗蛋羹。上午按您吩咐,让两个稳妥的小丫鬟陪着在暖阁和后面暖房玩儿,看花儿看得可欢喜了。
午膳用了小半碗肉糜菜粥,约莫两刻钟前瞧着困了,奴才便服侍着在西次间小床上睡了,这会儿正香呢。”
塔娜点点头:“嬷嬷辛苦了,下去用饭歇着吧,下午再过来。”
用过午膳,漱了口,又喝了半盏热茶,塔娜觉得身上松快了些。心里惦着女儿,便起身往西次间去。想着小丫头睡着的憨态,嘴角不自觉带了笑。
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明瓦窗,柔和地铺在室内。乌灵珠的小床罩着轻软的杏色纱帐,床边矮几上放着彩布缝的小马和拨浪鼓。一切都安静美好。
塔娜放轻脚步走近,轻轻撩开纱帐,想瞧瞧女儿甜睡的模样。然而,笑容在她看清女儿小脸的瞬间,骤然冻结!
乌灵珠的小脸红得不正常!不是熟睡的健康红润,而是一种异样的、仿佛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潮红。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小胸脯起伏得比平时快。
塔娜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屏住呼吸,俯下身,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女儿的额头——滚烫!
这热度绝非寻常!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塔娜的手微微发抖,她强自镇定,动作极轻地解开女儿领口细软的系带,想看看脖颈是否也发热。
这一看,更是让她魂飞魄散!
在那娇嫩白皙的脖颈侧面,赫然点缀着三四个米粒大小的红点!疹点边缘清晰,顶端似乎还有些许亮光,周围的皮肤微微泛红。
“这……这是……”塔娜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
高热,出疹……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指向一个她根本不敢去想、更不愿相信的可能。
不!不会的! 她在心里尖声否认。乌灵珠一直很健康,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一定是普通的疹子,或者是着凉发热引起的风疹……对,一定是这样!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颤抖着手指,轻轻搭上女儿细弱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又快又急,仿佛密集的鼓点,脉形宽大,来势汹汹,正是医书上所说的热邪炽盛、病势急重之象!
普通的着凉风疹,脉象不会如此凶急!
那个可怕的病名,如同最狰狞的鬼影,不受控制地再次撞进她的脑海——天花。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蒙古草原上,她亲眼见过被天花肆虐后的营地,十室九空,侥幸活下来的也满脸麻坑……朝廷里,顺治爷早殇,多少宗室贵胄闻“花”色变……她的乌灵珠,她才刚会踉跄走路,才会软软地叫“额娘”……
“不……不会的……我的乌灵珠……”塔娜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巨大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连忙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看着床上呼吸急促、小脸潮红的女儿,心如刀绞。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个最坏的结果,她也必须立刻行动!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让女儿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春华!秋实!”塔娜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力压抑恐慌而显得沙哑紧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两个大丫鬟闻声疾步进来,看到主子煞白的脸色、泛红的眼眶以及眼中骇人的光芒,都吓了一跳:“福晋,您……”
“听好了!”塔娜打断她们,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立刻去做几件事:第一,悄悄派人去请爷立刻回来!就说……就说大格格突发高热,情况不好,让爷速归!记住,悄悄的,别惊动太多人!”
“第二,拿我的帖子,立刻去太医院,请当值的刘太医过府!同样,悄悄的,从侧门进,直接引到正院!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寻常请脉!”
“第三,从现在起,正院暂时封门!除了你们俩和张嬷嬷,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去把我药箱里那包‘辟秽散’拿出来,化在水里,将这屋子、外间、还有你们自己的衣裳鞋袜都喷洒一遍!张嬷嬷若是过来,进来前也务必喷洒!”
“第四,通知小厨房,正院接下来的饮食,用食盒装好放在门口窗下,自有人取,不得接触!用过的碗筷立刻用滚水煮过!”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春华秋实虽然听得心惊肉跳,不明白为何一个“发热”要如此大动干戈,但主子从未有过如此惊慌严厉的时刻,心知必定是出了天大的事,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嗻!奴婢这就去办!”
两人分工,一个飞奔去前院和太医院,一个立刻去取药粉安排封锁消毒。
丫鬟们离去后,室内重归寂静,只有乌灵珠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塔娜扑回女儿床边,紧紧握住那只滚烫的小手,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乌灵珠……额娘的宝贝……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她低声泣语,用额头抵着女儿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她精通医术,此刻脑中飞速闪过无数方剂、疗法,但面对可能是天花这种“痘疡之症”,她所学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知道天花凶险,病程险恶,初起发热,继而遍身出痘,若痘粒饱满红润、逐渐收浆结痂,或有一线生机;若痘色紫黑、或塌陷、或融合成片,便是九死一生之兆!
而乌灵珠才这么小……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着手再次仔细检查女儿身上。除了脖颈那几颗,暂时未见其他地方有明显疹点。
她记得医书所言,天花出疹有一定的顺序……现在最关键的是降温,防止热毒攻心!
“水……温水……” 塔娜踉跄着起身,亲自去铜盆里兑了温水,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女儿擦拭额头、脖颈、腋下,进行物理降温。她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对待世上最珍贵的瓷器,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在水盆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塔娜守在床边,不停地换着帕子,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女儿的情况。
乌灵珠似乎睡得极不安稳,时而蹙眉,时而发出难受的哼唧声,小脸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
张嬷嬷被悄悄叫了进来,得知情况后也吓得面无人色,但在塔娜强作镇定的吩咐下,也努力配合着照顾。
终于,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通报:“福晋,爷回来了!刘太医也到了!”
塔娜猛地站起身,仿佛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她胡乱擦了把脸,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对张嬷嬷道:“看好格格。” 然后快步迎了出去。
胤禟几乎是冲进来的,脸上带着罕见的惊惶,额上甚至带着汗。他一眼看到塔娜红肿的眼睛和煞白的脸,心就沉到了谷底:“塔娜!乌灵珠怎么样了?”
“爷……” 塔娜见到丈夫,强撑的镇定几乎崩溃,声音哽咽,“乌灵珠……高热,出疹……我……我怕是……”
胤禟脸色剧变,顾不上多说,拔腿就往里间冲。刘太医也提着药箱,面色凝重地紧跟其后。
当胤禟看到女儿潮红的小脸和脖颈上那刺目的红疹时,饶是他素来沉稳,此刻也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他猛地抓住塔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
塔娜摇头,泪水涟涟:“不知道……早上还好好的……午睡起来就……”
刘太医已上前,先是仔细观察了乌灵珠的面色、疹点,然后凝神诊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诊完脉,又轻轻掀开锦被一角,查看孩子身上其他部位,脸色愈发沉重。
“刘太医,如何?”胤禟声音紧绷,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刘太医收回手,后退一步,对着胤禟和塔娜深深一揖,声音干涩而沉重:“王爷,福晋……请恕下官直言,大格格此症……来势凶猛,高热脉数,疹点初现于颈项,形似……形似‘痘疮’之初期表现。虽未遍发,亦未见典型痘形,然结合脉症,十有八九……是‘痘疡’之症啊!”
“痘疡”二字,如同死刑宣判,重重砸在胤禟和塔娜心头!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被太医亲口证实,塔娜还是觉得天旋地转,腿一软,全靠胤禟扶着才没倒下。
胤禟也是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嘶声问:“刘太医……可能确定?可有……治法?”
刘太医叹息摇头:“王爷,此症凶险,尤在幼童。目前疹点初发,尚未成型,正是邪毒炽盛之时。
下官当尽力施为,先以清热解毒、透疹外出为要,辅以汤药内服、药浴擦拭,或可助格格扛过痘毒发热之关。
然……此症预后,实难预料,全看格格自身造化,及痘毒发透后之形色顺逆……”
他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天花无特效药,只能对症支持,能否活命,看天命,看出痘的情况。
胤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赤红,他紧紧握着塔娜冰冷的手,对刘太医沉声道:“请太医尽力施救!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王府上下,全力配合!”
他又转向塔娜,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塔娜,你通医理,协助刘太医。正院即刻起完全封锁,除刘太医和绝对可靠之人,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立刻去安排府中防疫事宜,并……上奏皇阿玛。”
他知道,天花在皇家是头等大事,隐瞒不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救他的女儿!
腊月十五,庆郡王府上空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被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惊恐与悲凉所取代。
乌灵珠醒来后不舒服的啼哭和塔娜压抑的啜泣,交织成最令人心碎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