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老院里的下午茶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第三天,周芷宁拨通了赵秀兰留下的那个小卖部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没人接听时,听筒里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喂?哪位?”
“是我,周芷宁。”她顿了顿,补充道,“您上周在医院花园……”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赵秀兰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带着轻微的颤抖,“我……我一直等着你的电话。你好吗?孩子好吗?”
这种毫不掩饰的关切,让周芷宁心中一软。“我们都好。您……最近方便吗?我想和您见个面。”
“方便!什么时候都方便!”赵秀兰几乎是立刻回答,然后又怯生生地问,“你先生……他会一起来吗?”
周芷宁看向身旁的祁夜。他点了点头,用口型说“我陪你”。
“他会来。”周芷宁说,“您觉得在哪里见面合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如果你不嫌弃……来我住的地方?是个养老院,我在这儿做保洁,也住在这儿。虽然简陋,但安静。”
周芷宁答应了。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在位于城西的“夕阳红养老院”见面。
第二天,天空阴沉,像是要下雨。祁夜开车,周芷宁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握着那个木盒——她决定今天把它带给赵秀兰看。车窗外的街景从繁华逐渐变得朴素,高楼大厦被老旧的居民楼取代,最后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养老院就在这片区域的边缘。
那是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外墙斑驳,但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种着些常见的花草。铁门上挂着褪色的牌子,字迹依稀可辨。门口有个小小的门卫室,里面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大爷。
赵秀兰已经等在门口了。她换上了一件相对整齐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条暗红色的格子围巾依然围在颈间。看到祁夜的车停下,她紧张地搓了搓手,然后快步迎上来。
“你们来了。”她的笑容有些局促,“路上还好找吗?”
“导航很准。”祁夜礼貌地回答,同时小心地扶着周芷宁下车。
周芷宁站稳后,看向赵秀兰。在养老院朴素的环境衬托下,这个六十岁的女人显得更加瘦小、苍老。但她的眼睛很亮,那里面有一种混合着期盼和恐惧的光芒。
“这里……条件一般。”赵秀兰引他们往里走,“但我有个单独的小房间,还算干净。”
养老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好一些。走廊虽然狭窄,但地板拖得很干净,空气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偶尔有老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好奇地打量着这对衣着光鲜的访客。
赵秀兰的房间在一楼最里面,很小,大概只有十平米,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一张旧书桌,两把椅子。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长势喜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照片——全是周芷宁。
周芷宁停在门口,怔怔地看着那些照片。有她从报纸上剪下的慈善晚宴照片,有杂志访谈的配图,甚至还有她大学时期的毕业照——不知赵秀兰从哪里找到的。这些照片被仔细地贴在硬纸板上,挂满了整整一面墙。
“我……”赵秀兰的脸红了,手足无措地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没关系。”周芷宁轻声说,走进房间。祁夜跟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的空间立刻显得拥挤。赵秀兰慌乱地搬出两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请坐,请坐。我……我去打水泡茶。”
“不用麻烦。”周芷宁说,但她已经拿着热水瓶出去了。
等待的片刻,周芷宁仔细看着那些照片。有些已经很旧了,边缘发黄,但都被精心塑封过。在照片旁边,还有一些手写的标注:“宁宁二十三岁,大学毕业,穿学士服真好看。”“宁宁二十八岁,在慈善基金会演讲,听说成立了心理援助项目。”“宁宁三十八岁,怀孕五个月,气色很好。”
这些标注的笔迹和木盒里那张纸条上的很像,但更加工整。可以想象,写下这些字时,赵秀兰是多么专注而虔诚。
祁夜轻轻碰了碰周芷宁的手臂,示意她看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早已停产的品牌图案。盒子没有盖严,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些婴儿的小物件:一双褪色的虎头鞋,一个银色的长命锁,还有一绺用红绳系着的胎发。
那是她的东西。周芷宁认得那双虎头鞋——母亲说过,那是她“百天”时穿的。原来不是母亲买的,是赵秀兰准备的。
赵秀兰端着两杯热水回来,看到周芷宁正看着那个饼干盒,手一抖,水险些洒出来。
“那些是……”她声音微弱,“是你小时候的东西。我……我一直留着。”
周芷宁接过水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可以看看吗?”
赵秀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饼干盒拿过来,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她打开盒盖,一件件取出里面的东西,摆在桌上。
除了虎头鞋、长命锁和胎发,还有一件手工缝制的小肚兜,红色的绸面上绣着金色的鲤鱼;一对银手镯,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几张更小的黑白照片,是婴儿时期的她,有些连周芷宁自己都没见过。
“这些照片……”周芷宁拿起一张,上面是她大概三个月大的样子,被裹在襁褓里,睁着大大的眼睛。
“是我偷拍的。”赵秀兰的声音很轻,“你被周家收养后,我忍不住想你。我知道你们住在哪里,有时候会偷偷去那个小区,躲在树后面,看你妈妈推着婴儿车带你散步。有一次,你妈妈去便利店买东西,把婴儿车停在门口,我就……就趁机拍了这张照片。”
她说这些时,头低着,不敢看周芷宁的眼睛,像是承认自己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周芷宁的喉咙发紧。她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躲在暗处,偷看自己被别人抱养的孩子,偷偷拍下照片,然后珍藏三十八年。
“您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赵秀兰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我不敢。一开始是怕,怕周家知道我是生母,会把孩子还给我——我那时连自己都养不活。后来是怕……怕你恨我。怕你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会受伤。”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再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订婚的消息,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那么美,那么幸福。我想,也许不知道真相对你更好。你有爱你的养父母,有好的生活,有未来。我出现,只会打乱一切。”
“那为什么现在又出现?”祁夜问,语气平静,但问题尖锐。
赵秀兰看向他,又看向周芷宁隆起的腹部,眼神变得无比温柔:“因为你要当妈妈了。我知道那种感觉——怀着一个小生命,爱他胜过一切,却又害怕自己做不好。我想,也许现在你能理解一点点……不是理解我抛弃你,是理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哪怕她做错了所有事。”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养老院老人下棋的争执声,远处有隐约的电视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三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周芷宁从包里拿出那个木盒,放在桌上。“我妈妈——养母苏静婉,给我留了这个。”
赵秀兰的目光落在木盒上,身体微微颤抖。她认得这个盒子——三十八年前,她把婴儿放在医院门口时,这个盒子就放在襁褓旁边。里面装着那张写着出生日期的纸条,还有那绺胎发。
“她……保存着?”赵秀兰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保存了三十八年。”周芷宁打开盒子,一件件拿出里面的东西,“b超单,相册,红头绳,还有她姐姐苏静雅的信。”
听到“苏静雅”这个名字,赵秀兰的脸色变了。她伸手拿起那封信——苏静雅写给苏静婉的最后一封信——手指颤抖着展开。读完,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看到我了。”赵秀兰喃喃道,“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看到我了。”
“您见过她?苏静雅?”
赵秀兰点头:“后来我去医院打听孩子的下落,有个护士悄悄告诉我,孩子被一个姓周的老板家收养了,是医院的一个医生牵的线。我问是哪个医生,她说了苏静雅的名字。我去找过她一次,在她办公室门口,但没敢进去。我听到她和另一个医生说话,说‘那孩子现在是我妹妹的女儿,过得很好,你别多嘴’。我就明白了……她不想让人知道真相。”
所以苏静雅不仅策划了一切,还一直在暗中守护这个秘密,守护周芷宁作为“周家女儿”的身份。
“基因检测的结果出来了。”周芷宁切入正题,“我携带bRcA2基因的一个罕见变异,增加乳腺癌风险。医生说,这个基因是从父母一方遗传来的。”
赵秀兰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 基因的阴影与迟来的忏悔
“乳腺癌……”赵秀兰重复这个词,声音在颤抖,“我姐姐……我亲姐姐,就是得乳腺癌去世的。四十二岁。”
周芷宁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基因的线索指向了血缘。
“您做过基因检测吗?”祁夜问。
赵秀兰摇头:“没有。我们那个年代,哪有这些检查。但我妈妈——你外婆,也是五十多岁得乳腺癌去世的。我们姐妹三个,大姐得病走了,我二姐没事,我……我没检查过。”
她突然抓住周芷宁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得定期检查!每年都要做乳腺检查,要做b超,要做钼靶!这个病如果发现得早,能治!”
她的手粗糙、干裂,但掌心温暖。这是周芷宁第一次与亲生母亲有肢体接触。那种感觉很奇怪——既陌生,又隐隐有种血脉深处的共鸣。
“我会的。”周芷宁说,没有抽回手,“我已经约了遗传咨询。医生建议我的直系血亲也做检测,以便更准确地评估风险。”
“我做!”赵秀兰立刻说,“我明天就去做!不,今天就去!只要对你有帮助,我什么都做。”
她的急切那么真实,那么不加掩饰。周芷宁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这个在她生命中缺席了三十八年的女人,正在用她笨拙的方式,试图弥补哪怕一点点过错。
“还有一件事。”周芷宁从包里拿出那份dNA报告的复印件,“这是1995年苏静雅做的亲子鉴定,证明我和养母没有血缘关系。养母可能……到去世都不知道这个真相。”
赵秀兰接过报告,盯着那个“排除生物学亲子关系”的结论,久久不语。最后,她轻声说:“也许不知道对她更好。她那么爱你,如果知道你不是亲生的,该多痛苦。”
“您不觉得……我应该知道真相吗?”周芷宁问。
赵秀兰抬起头,眼神复杂:“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没文化的女人,这辈子没做过几个对的决定。抛弃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但如果时光倒流,十九岁的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我真的养不活你。让你在周家长大,至少你有饭吃,有学上,有人爱。”
她顿了顿,泪水又涌出来:“但我应该留下联系方式。应该告诉你养父母,如果有一天你想知道真相,可以找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你在三十八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建立在谎言上。”
这是周芷宁第一次听到赵秀兰完整地表达她的悔恨。不是辩解,不是开脱,而是坦诚地承认错误,承认自己的局限和懦弱。
“您后来……结婚了吗?”祁夜问,语气比之前柔和了一些。
赵秀兰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丝苦笑:“结过一次。三十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嫁了个开货车的司机。他脾气不好,喝醉了会打人。我忍了五年,流过一次产——就是那次,医生说我不能再生育了。后来他出车祸死了,我就没再嫁。一个人,也挺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周芷宁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五年。家暴,流产,失去生育能力……这个女人的一生,充满了苦难。
“您现在靠什么生活?”
“在养老院做保洁,包吃住,一个月一千八。够用了。”赵秀兰说,“我还存了点钱,不多,三万块。本来想……如果你需要,可以给你。”
三万块。对周芷宁和祁夜来说,可能只是一次购物的花费。但对赵秀兰来说,这是她省吃俭用几十年的全部积蓄。
“您自己留着。”周芷宁说,“我们不缺钱。”
“我知道你们不缺。”赵秀兰低下头,“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这次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沉重的、充满未言之语的沉默。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开始飘起细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周芷宁看着桌上那些婴儿时期的物品,看着墙上自己的照片,看着面前这个苍老而卑微的女人。她的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突然涌起的母爱,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为这个女人的一生,为那些被时代和命运碾压的普通人。
“我下周要去澳洲。”她突然说,“见我养父。问他当年的事。”
赵秀兰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会告诉你真相吗?”
“不知道。但我要去问。”
“如果他生气,如果他不认你了……”赵秀兰的声音充满担忧。
周芷宁摇头:“不会的。而且,我有权利知道。”
赵秀兰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骄傲,还有深深的愧疚。“你比我有勇气。如果当年我有你一半的勇气,也许……”
她没有说下去。也许什么?也许不会抛弃孩子?也许会有不同的人生?但人生没有也许。
祁夜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周芷宁说:“司机到了,在门口等。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
周芷宁点头,站起身。赵秀兰也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告别。
“这个,”周芷宁拿起那个木盒,“您要留着吗?”
赵秀兰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说:“你留着吧。这是你养母给你的,是她的爱。我……我没有资格要。”
周芷宁把木盒放回包里,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是祁夜让助理为她印的私人名片,只有名字和手机号。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递给赵秀兰,“基因检测的事,我会让人联系您,安排您去医院。费用我们出。”
赵秀兰接过名片,像接过什么圣物,双手捧着,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
走到门口时,周芷宁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秀兰。雨声渐大,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照在这个瘦小的女人身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我……”周芷宁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叫“妈妈”?她叫不出口。叫“赵阿姨”?又太生疏。
赵秀兰看出了她的为难,连忙说:“叫我秀兰就行。或者……什么都行。”
周芷宁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您保重身体。”
“你也是!一定要注意身体,定期检查!”赵秀兰急切地说,跟着他们走到养老院门口。
雨已经下大了,司机撑着伞等在车边。祁夜护着周芷宁上车,回头对赵秀兰说:“我们会再联系您。”
车缓缓驶离。周芷宁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看到赵秀兰还站在养老院门口,瘦小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 飞往南半球的航班
一周后,周芷宁和祁夜登上了飞往悉尼的航班。孕28周,医生说她可以乘坐长途航班,但必须定时起来活动,穿压力袜,多喝水。祁夜包下了头等舱的整个隔间,确保她有足够的空间休息。
飞机起飞时,周芷宁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是她第一次去澳洲见父亲——自从五年前那场导致她抑郁的家族破产后,父亲就去了那边,他们再没见过面,只有偶尔的电话。
“紧张吗?”祁夜握住她的手。
周芷宁点头:“有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在。”祁夜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周芷宁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孕期嗜睡加上情绪消耗,她的身体需要休息。祁夜几乎没睡,处理工作邮件,偶尔看看她,确认她睡得好。
抵达悉尼是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周父住在距离市区两小时车程的一个海滨小镇,他们租了车,由祁夜驾驶。澳洲的冬天,阳光却很好,沿途是开阔的牧场和蔚蓝的海岸线。
周芷宁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想起童年时父亲带她和母亲去海边的场景。那时候父亲还很年轻,会把她扛在肩上,让她“摸到天”。母亲在沙滩上铺开野餐布,笑着看他们玩闹。那些记忆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快到了。”祁夜看着导航说。
小镇很安静,街道干净,房子多是单层的木结构,漆成各种柔和的颜色。周父的房子在一处缓坡上,可以看到海。白色的栅栏,红色的屋顶,门前种着玫瑰和薰衣草。
车停在门口时,周芷宁看到父亲已经站在门廊下等着了。五年不见,他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背微微佝偻,穿着简单的针织衫和休闲裤,完全看不出曾经是叱咤商场的周总。
他看见周芷宁下车,眼睛立刻红了,快步走下台阶,却又在几步外停住,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拥抱。
“爸。”周芷宁先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宁宁。”周父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你长大了。”
他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泪水终于掉下来:“要当妈妈了。真好,真好。”
父女俩拥抱在一起。这个拥抱隔了五年,隔了破产、抑郁、生死,隔了无数未说出口的话和秘密。周芷宁闻到父亲身上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还是那种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老年男人常用的面霜香气。
“祁夜。”周父放开女儿,转向女婿,眼神复杂,“谢谢你照顾她。”
“应该的。”祁夜礼貌地点头,“爸。”
这个称呼让周父愣了一下,然后重重拍了拍祁夜的肩膀:“好,好。进屋吧,外面风大。”
房子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装修简单但温馨。壁炉里烧着火,客厅的沙发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茶几上摆着切好的水果和茶具。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周芷宁认出来,那是从老宅带来的。
“坐,坐。”周父忙活着倒茶,“一路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
“我不累。”周芷宁在沙发上坐下,祁夜坐在她身边。
短暂的寒暄后,气氛陷入沉默。三个人都知道,这次见面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揭开那个尘封三十八年的秘密。
周父先开口,他双手交握,低头看着茶几:“你电话里问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陈先生联系过我,说你们去看了档案。”
“您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周芷宁问,声音平静,但握紧了祁夜的手。
周父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睛里是深重的疲惫和愧疚:“一开始是静雅不让说。她说静婉需要这个孩子才能活下去,说真相会毁了一切。后来……后来是你妈妈。她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但从没问过。我想,也许她不想知道。”
“您怎么确定她不想知道?”祁夜问。
周父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周芷宁:“你妈妈去世前一个月给我的。她说,如果有一天你问起你的身世,就把这个给你。”
周芷宁接过信封,手指颤抖。信封上写着:“给宁宁,当你需要时。”
她打开,里面是母亲熟悉的字迹,但比日记里的更虚弱,显然是在病重时写的。
“宁宁,我亲爱的女儿: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或者至少起了疑心。那么,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我知道你是我用全部生命爱着的女儿。
是的,我怀疑过。当你十岁时,学校体检要填血型,我发现你是o型,而我和你爸爸都是A型。我问过医生,医生说父母都是A型,孩子可能是A型或o型,但概率很小。我没追问。
当你十三岁时,我姐姐静雅病重,我去看她。她在昏迷中一直说‘对不起,静婉,对不起,宁宁’。我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不敢深想。
当我确诊癌症晚期时,静雅已经去世三个月。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那些信——她写给我但从未寄出的信。我读完了,哭了一整夜。
但你知道吗?读完那些信,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感激。感激姐姐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感激命运把你带到我身边。
宁宁,血缘是什么?是基因的传递?还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深夜喂奶的疲倦,是教你走路的紧张,是看你长大的骄傲?
对我来说,你是我的女儿,从我第一次抱起你的那一刻起,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事实,什么也不能改变。
如果你找到了你的亲生母亲,请代我谢谢她。谢谢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谢谢她给了我这个机会成为你的妈妈。
也请你原谅我和你爸爸的隐瞒。我们不是完美的人,我们犯了错,用谎言开始了一段关系。但我们对你的爱,是真实的,是纯粹的。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到这里结束。最后一行字几乎难以辨认,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周芷宁的泪水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仿佛看到母亲在病床上,虚弱地握着笔,一字一句写下这些,为她可能面对的真相做准备。
“她知道了。”周芷宁抬头看父亲,“她早就知道了。”
周父点头,老泪纵横:“但她从未提起。直到最后,她都把你当亲女儿。不,你就是她的亲女儿。”
“苏静雅阿姨……”周芷宁想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您恨她吗?”
周父沉默了很久,缓缓摇头:“恨过。恨她设计了这一切,恨她让我和静婉活在谎言里。但后来,看到她临终前的痛苦和忏悔,看到静婉因为有你而重新活过来……我恨不起来了。”
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1982年,你妈妈早产后,像变了个人。不吃不喝,不说话,医生说她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静雅来找我,说医院有个弃婴,很健康,如果我们抱养,给静婉一个希望,她可能会好起来。”
“您就答应了?”祁夜问。
“我犹豫了很久。”周父说,“但看着静婉一天天枯萎,我想,如果这个孩子能救她,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静雅打点好了一切——伪造出生证明,买通医生护士,甚至安排了一个‘早产儿在保温箱住了三个月’的完整故事。”
“那个故事……”周芷宁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她出生时很小,在保温箱住了很久,所以特别珍惜她。
“是你妈妈自己补充的细节。”周父苦笑,“她说她记得你在保温箱里的样子,记得第一次抱你时你有多轻。她说得那么真实,连我都差点信了。后来我明白,那是她的大脑为了保护她,创造的记忆。”
心理学上叫“虚假记忆”。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为了接受一个新的孩子,大脑自动填补了空白。
“那些年,您和静雅阿姨有联系吗?”周芷宁问。
“很少。她偶尔会来家里看看你,以‘雅姨’的身份。每次来都带很多礼物,但不敢久留。我看得出她很痛苦——既想亲近你,又怕暴露秘密。1995年她查出癌症,1997年去世。临终前我去看她,她抓着我的手说:‘周明,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但我不后悔,因为宁宁长大了,静婉幸福过。’”
周父顿了顿,声音哽咽:“你妈妈是静雅去世三个月后确诊癌症晚期的。有时候我觉得,她是跟着姐姐去了。她们姐妹,这辈子纠缠太深。”
窗外,天色渐暗。海边的黄昏来得早,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海面上波光粼粼。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房间里弥漫着茶香和旧时光的气息。
周芷宁靠在祁夜肩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释然。真相大白了——她是一个弃婴,被一个失去孩子的家庭收养,被一个愧疚的姨母安排,被一对父母用谎言和深爱抚养长大。
很复杂,很沉重,但也很简单:她被爱着,被需要着,被珍惜着。
“爸,”她轻声说,“谢谢您。谢谢您当年选择了我,谢谢您和妈妈给了我一个家。”
周父的眼泪再次涌出,他伸出手,周芷宁握住。父女的手,都因为岁月和经历而有了皱纹,但握在一起时,依然温暖。
“该说谢谢的是我。”周父说,“你给了我们三十八年的幸福。你不知道,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结婚,现在又要当外婆——你妈妈如果知道,该多高兴。”
外婆。这个词让周芷宁摸了摸腹部。是啊,她的孩子,会有一个在澳洲的外公,一个在天堂的外婆,一个复杂的但充满爱的家族史。
“我见了我的亲生母亲。”她突然说。
周父的手僵了一下:“她……还好吗?”
“在养老院做保洁,一个人,过得很简朴。”周芷宁说,“她一直关注着我,保留着我婴儿时期的东西。她很后悔,但她说如果重来,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她当时真的养不活我。”
周父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如果你愿意,可以接她来一起住。家里……还有空房间。”
这个提议出乎周芷宁的意料。她看着父亲,看到他眼中的真诚——这不是客套,是真的愿意接纳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巨大秘密的女人。
“我还没想好。”周芷宁诚实地说,“我需要时间。”
“当然,当然。”周父连连点头,“你有的是时间。无论你怎么决定,爸爸都支持你。”
祁夜看了看表,轻声对周芷宁说:“你该吃药了。”
孕期的维生素和补铁剂。周芷宁点头,从包里拿出药盒。周父立刻起身:“我去拿水。”
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周芷宁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这个男人,曾经是商场上的强者,如今只是个普通的、希望女儿好的老人。他犯过错,隐瞒过秘密,但他也用三十八年的时间,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 海边的誓言与未寄出的信
在澳洲的一周,周芷宁和祁夜住在父亲家里。每天早晨,周父会做好早餐——简单的吐司、煎蛋、水果。然后他们会去海边散步,冬天澳洲的海风清冽,但阳光温暖。下午,周父会讲一些过去的趣事,避开沉重的话题。
周芷宁的孕肚在这一周似乎又大了一些。胎动更频繁,更有力。祁夜已经能通过触摸分辨出哪里是宝宝的小手,哪里是小脚。有时候,他会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抬头笑着说:“他在打嗝。”
这种平凡的家庭生活,是周芷宁曾经不敢想象的幸福。没有秘密,没有谎言,只有三个大人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在海边的小屋里,度过简单的一天又一天。
离开的前一晚,周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烤羊排,海鲜意面,蔬菜沙拉,还有他自己酿的葡萄酒——给周芷宁的是葡萄汁。
饭后,周父拿出一个铁盒:“这些是你妈妈留给你的。我本来想等你四十岁生日时给你,但现在……也许该提前了。”
铁盒里是更多信件。母亲写给未来的她的信,从她五岁开始,每年一封,直到去世前三个月。
周芷宁拿起最上面一封,日期是她五岁生日:“宁宁,今天你五岁了。你问我为什么天空是蓝的,为什么海水是咸的。妈妈答不出来,但很高兴你对世界充满好奇。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份好奇。”
下一封,她十岁:“宁宁,你开始有自己的秘密了,日记本上了锁。妈妈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骄傲——你在长大,在成为独立的个体。记住,无论你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妈妈都爱你。”
一封封读下去,十五岁,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五岁……每一封都记录了她的成长,记录了母亲的爱和期许。最后一封,日期是她三十岁生日前三个月——母亲那时已经病重,但信里没有悲伤:
“宁宁,如果你读到这封信,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妈妈可能不在你身边了,但妈妈的爱会一直在。三十岁,是人生新的开始。不要害怕变化,不要恐惧未知。去爱,去冒险,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妈妈会一直看着你,以星星的方式,以风的方式,以你记忆中所有美好的方式。”
周芷宁抱着那些信,哭得不能自已。祁夜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周父也在抹眼泪,但脸上有笑容。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周父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陪她更久。”
“爸,”周芷宁抬起头,泪眼朦胧,“您后悔过吗?后悔收养我?”
周父毫不犹豫地摇头:“从来没有。你是我和静婉最好的礼物。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当你爸爸。”
这句话,像最后的和解,像漫长的告别后,新的开始。
第二天离开时,周父送到机场。安检口前,他拥抱周芷宁,在她耳边轻声说:“常回来。带孩子一起来。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
周芷宁点头,泪水滑落:“您保重身体。有事随时打电话。”
“我会的。”周父放开她,转向祁夜,“照顾好她。”
“我会的。”祁夜郑重承诺。
飞机起飞,周芷宁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澳洲海岸线,心中充满平静。这一次,她没有再哭。因为她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相聚。
回程的航班上,她睡得很好。醒来时,祁夜正在看一份文件,见她醒了,递给她一杯温水。
“我们在想孩子的名字。”祁夜说,“你想过吗?”
周芷宁点点头:“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念婉’。纪念妈妈,也纪念静雅阿姨。如果是男孩……”
“祁安。”祁夜接话,“平安的安。我希望他一生平安。”
周芷宁微笑:“好。”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灿烂。她把手放在腹部,感受着宝宝的动静。这个孩子,将在一个没有秘密的家庭里长大。他会知道自己的外婆们的故事——一个用生命爱他的养外婆,一个愧疚但深爱他的姨外婆,还有一个在寻找救赎的亲外婆。
复杂吗?是的。但爱从来不是简单的。爱是接纳复杂,是理解伤痕,是在破碎中寻找完整。
“回家后,”周芷宁轻声说,“我想请赵秀兰来家里吃顿饭。慢慢来,不着急,但……我想让她看看,我过得很好。也想让她知道,她不必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祁夜握住她的手:“好。我们慢慢来。”
飞机开始下降,熟悉的城市轮廓在窗外出现。回家了,带着新的理解,新的平静,新的开始。
然而,在行李转盘等待时,周芷宁的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她点开,内容让她怔住了:
“周女士,我是陈建国。很抱歉打扰您,但我在整理档案时又发现了一些东西——关于1982年那个弃婴的更多记录,以及您亲生母亲的一些信息。有些情况……可能需要您知道。如果您方便,请回电。”
短信下面,还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附件。周芷宁点开,看到一张年轻女孩的脸,围着红围巾,抱着一个婴儿,对着镜头微笑。
那个女孩,是赵秀兰——或者说,苏红。而她怀里的婴儿……
周芷宁放大照片,看到襁褓上别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女婴,1982年10月5日生,母亲苏红,父亲……”
后面的字被女孩的手指挡住了。
父亲。
这个她从未想过的角色,突然出现在了故事的边缘。
祁夜注意到她的异常,凑过来看手机。看到照片和短信,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要打过去吗?”他问。
周芷宁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女孩幸福的笑容,和她怀里安静的婴儿。那是她被抛弃前的时刻吗?为什么赵秀兰会有这样的照片?又为什么从未提起?
飞机落地带来的轻微耳鸣中,周芷宁感到腹中的宝宝用力踢了一下,像是在提醒她现实的存在。她抬起头,看着祁夜,深吸一口气:
“回家后再说吧。今天……今天就先回家。”
但她知道,这个“父亲”的存在,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将再次搅动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
而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会波及多远,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告别虽然漫长,但有些问题,终究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