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意识坠入光海的刹那,最先涌上来的不是恐惧,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熟悉。
那是一种温热又深邃的感觉,像是童年时,母亲掌心包裹住她冻红的小手,带着某种恒定的节奏轻轻揉搓。
那些交织的星轨,像极了她常画在草稿纸上的量子纠缠示意图,每道光线里漂浮的“自己”,连发梢翘起的弧度都与记忆重叠。
十二岁的蓝白校服下摆,沾着实验台的铁锈,布料粗糙摩擦皮肤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膝盖;
二十六岁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咬过的记号笔,塑料笔杆在指尖留下淡淡的压痕;
还有个“她”抱着婴儿,指腹正轻轻蹭过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蛋,那种柔软如同初雪落在掌心。
“你们。”林昭的声音在光海中荡开涟漪,最靠近的“自己”转过脸,那是个眼尾有细纹的林昭,实验室胸牌上的名字被磨得发亮,金属边角反射出冷光。
“我们都是你。”她伸手接住飘近的星轨,指尖轻触之处泛起微弱的嗡鸣,仿佛某种高频音波擦过耳膜,“平行时空中,每个选择都催生出新的分支。”
另一个“林昭”飘过来,手腕缠着绷带,那是她十六岁时被液氮冻伤的痕迹,皮肤至今仍对冷风异常敏感。
“我在那次实验后放弃了物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传来,“妈妈说‘再这样下去你会害死自己’,我信了。”
光海突然翻涌,像沸腾的银河,无数星光交错碰撞,发出低沉的轰鸣。
林昭看见穿红棉袄的“自己”,倒在实验室地板上,玻璃碎片扎进小腿,十二岁的脸,因为疼痛扭曲成陌生模样,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童年。
空气中弥漫着汞泄漏后的刺鼻气味。
“我死于双缝干涉仪的汞泄漏。”这个“林昭”的声音像被按了消音键,嘴唇翕动间却几乎无声,“你运气好,那天通风系统刚好修好了。”
林昭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某种温热的光链,那种温度像是冬日阳光洒在肩头,既不灼人,也不冰冷。
她转身,这才发现整片光海的星轨,都缠绕着双螺旋结构,每段螺旋的节点上,都浮动着记忆碎片:
父亲把第一台显微镜塞进她怀里时,泛着胡茬的下巴,木箱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辨;
顾明琛在学术会议上递给她的润喉糖,(糖纸是他偷偷画的量子纠缠简笔画),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
还有去年除夕实验室断电,她缩在转椅上啃冷掉的饺子,肉馅的油腻和面皮的冷硬,仍在齿间残留,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顾明琛的消息:“需要送热粥吗?”信息提示音清脆如铃。
“这是你的生命光链。”眼尾有细纹的“林昭”飘到她身侧,指尖轻点其中一段,光链微微震颤,发出类似竖琴拨弦的声响,“触碰它,你会看见答案。”
林昭的指尖刚碰到螺旋节点,意识突然被扯进一片明晃晃的白炽灯下。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鼻尖发酸,十二岁的自己,正踮脚调整双缝干涉仪的透镜,马尾辫在脑后晃啊晃,那是她第一次独立复现经典实验的下午。
空气干燥而冰冷,金属仪器边缘泛着反光,指尖划过透镜支架时略带凉意。
“小心!”林昭想喊,却发现声音穿不过这层记忆屏障。
十二岁的林昭突然停住动作,睫毛剧烈颤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实验室的窗台上,一束幽蓝的光毫无征兆地亮起,不像任何已知光源的光谱,倒像是,来自宇宙深处的低语。
“是量子涨落?”小林昭嘀咕着凑近,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团蓝光,空气中泛起轻微的静电感。
林昭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射电望远镜数据里,捕捉到的异常波动,频率峰值与这束蓝光的振动模式完美重叠,仿佛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原来不是他们选择我。”林昭的意识在记忆中震颤,声音在脑海中震荡出层层涟漪,“是十二岁的我先伸出了手。”
现实世界的监测仪发出刺耳的长鸣,警报声如同针尖般刺入耳膜。
顾明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脑波图上那团烧得更旺的火焰。
“a波振幅超过临界值!”裴婉如的声音带着颤音,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的意识在冲击记忆壁垒!”
零号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翻飞:“共振频率需要调整0.3赫兹。”
“不。”顾明琛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掌心还残留着林昭手背的温度,那种温度仿佛还未散去,“她在找什么。”
他的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像叹息,带着沙哑的疲惫,“她需要自己找到。”
监测仪的红光映得他眼底通红,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一束光。
三天前,林昭在实验室对他说,“我好像听见了星星在说话”时,也是这种发亮的眼睛。
那时他笑着揉乱她的头发:“那我当你的耳朵。”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从十二岁那个被蓝光吸引的小女孩开始,她就从来不是被动的接收者。
意识空间里,光链突然剧烈震颤,像一条苏醒的巨龙,鳞片在黑暗中闪烁微光。
林昭被抛回光海中央,所有“自己”的身影都开始模糊,除了那个抱着婴儿的“她”。
“时间要闭合了。”她的声音带着回音,仿佛从遥远的未来传来,“你得做选择。”
“选择?”林昭抓住她的手腕,触感真实得像在触碰自己的皮肤,温热、柔软、带着心跳的律动。
“留下,或者回去。”抱着婴儿的“她”的眼睛,突然变成星轨的颜色,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如果你回去,他们就会降临,观测者文明的能量体,会顺着你意识里的光链找到地球。”
林昭的呼吸停滞,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冰。
远处传来模糊的呼唤,像有人隔着水幕喊她的名字。
她辨认出那是顾明琛的声音,带着实验室凌晨三点的沙哑:“昭昭,我在。”
“你在等什么?”另一个声音从光海深处升起,是十二岁的自己,手里还攥着双缝干涉仪的透镜,镜片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你早就选好了不是吗?”
光海开始坍缩,星辰碎裂成光点,像雨滴一样坠向虚无。
林昭看见现实中的自己躺在操作台上,顾明琛的手覆在她手背,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骨上那颗淡褐色的小痣,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盯着她的手腕看了十分钟后,说的“宇宙级坐标”。
“我选回去。”林昭对着逐渐模糊的“自己”笑了,光链在她指尖流转成星图,璀璨如银河倾泻,“因为我要告诉他们,地球,在回应。”
现实中,监测仪突然发出清脆的“滴”声,像是晨钟敲响。
顾明琛猛地抬头,看见脑波图上的火焰,正在凝结成稳定的波形,林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她要醒了。”裴婉如长出一口气,却见顾明琛仍盯着心率仪,那里的数字正从0.1开始缓慢攀升,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流。
林昭的指尖在操作台上轻轻动了动。
她听见顾明琛的声音,近得像在耳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而在意识的最深处,那束十二岁时见过的蓝光,正随着她的心跳重新亮起,如同宇宙深处最温柔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