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缕余晖,被清晖院的竹影筛得粉碎。
“帝尊有请。”
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夜星晚的耳中,却比陨魔渊底那座祭坛的心跳声还要沉重。
她刚刚用一捧冰冷的井水,强行压下心头因谣言而起的烦躁,那股寒意还未从脸上褪去,又被这道传唤激起了一层更深的冰霜。
路朝辞。
又是他。
这个人,就像一张无形无影的网,无论她如何挣扎,如何躲避,最终都会被他牢牢地罩住。他似乎有一种天赋,总能在她最不想见到他的时候,精准地出现。
那名传讯的执事弟子垂首而立,态度恭敬,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想必,这几日内门传得沸沸扬扬的闲话,他也听了不少。
拒绝?
夜星晚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被她自己否决。
在一个亲传弟子被污蔑“攀附帝尊”的风口浪尖上,若是再抗拒帝尊的召见,那便不是“清高”,而是“心虚”与“欲盖弥彰”的铁证。只会让那些谣言,变得更加可信。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股气仿佛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知道了。”她平静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执事弟子如蒙大赦,行了一礼,便匆匆退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卷入什么是非之中。
夜星晚关上院门,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能感觉到,随着做出“前往”这个决定,她体内那刚刚重新充盈起来的魔气,已经开始躁动不安,像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压制,发出无声的抗议。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弟子服,将所有可能泄露气息的魔器都收入储物戒深处,这才推开院门,朝着路朝辞居住的“天枢殿”走去。
从清晖院到天枢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这条路,夜星晚走过几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漫长。
路边的灵草在晚风中摇曳,散发出清幽的香气;远处的飞檐斗拱,在渐起的月色下勾勒出沉静的剪影。内门的一切,都祥和而安宁。
可这份安宁,于她而言,却是步步紧逼的枷锁。
随着距离天枢殿越来越近,那种熟悉的、被抽空力量的虚弱感,如期而至。
起初,只是经脉中流淌的魔气变得滞涩,像是奔腾的江河遇上了狭窄的河道。
再走几步,她感觉自己与天地间灵气的联系正在被切断,每一次呼吸,都无法再汲取到半分能量。
当她终于能望见天枢殿那高耸的殿门时,她体内的魔元根基,已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再也无法调动分毫。她又变回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晚”。
每一步,都走得比在陨魔渊的石阶上更加沉重。
天枢殿外,没有守卫。
殿门虚掩着,一盏清亮的琉璃灯从门缝中透出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周遭的夜色。
夜星晚在殿门外站定,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衫,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殿门。
“进来。”
路朝辞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清冷依旧,却似乎比白日里,多了一丝柔和。
夜星晚推门而入。
殿内,檀香袅袅。路朝辞并未坐在主位上,而是立于一扇巨大的博古架前,手中正摩挲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帝尊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公子的温润。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夜星晚无法理解的、混杂着审视与关切的复杂情绪。
“坐。”他指了指一旁的客座。
夜星晚依言坐下,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恭敬聆听的姿态。
路朝辞没有立刻开口,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檀香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这种沉默,最是磨人。夜星晚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身上逡巡,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陨魔渊的邪雾,阴寒诡谲,最易侵蚀神魂。”
终于,他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几日,可有感觉不适?”
夜星晚心中冷笑。她最大的不适,就是你。
面上,她却只能垂下头,用一种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回道:“多谢帝尊关心,弟子……并无大碍。”
“无碍便好。”路朝辞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踱步到她面前,将手中那枚一直摩挲着的玉佩,递了过来。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平安扣,玉质温润细腻,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佩的中央,刻着一道极其精妙的净化符文,符文的笔画间,有微光流转,显然不是凡品。
“这枚‘清心玉’,你且收下。”路朝辞的语气,不似命令,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给予,“它能自行吸收佩戴者周遭的邪祟之气,亦有安魂定神之效。你曾深入陨魔渊,体内难免会残留邪雾,有它护身,可保无虞。”
夜星晚的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抗拒。
又是这样。
每一次,他都用这种“为你好”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加深一分。
收下这枚玉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时时刻刻佩戴着一件沾染了他气息的、属于他的东西。意味着她本就艰难的处境,又多了一重无法摆脱的监视。
“帝尊,这太贵重了。”她站起身,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弟子修为浅薄,受不起如此重宝。况且,弟子自觉身体已无大碍,实不敢劳烦帝尊如此费心。”
她的拒绝,在路朝辞的意料之中。
他看着她那双写满了疏离与警惕的眼睛,心中那份早已成型的猜想,愈发坚定。
谣言,果然伤到她了。
她如今这般极力地与自己撇清关系,甚至连一件护身的法器都不肯收,正是因为怕落人口实,怕再被人非议。
她总是这样,习惯将所有的委屈和艰难都自己扛着,宁愿身处险境,也不愿接受半分可能引来非议的帮助。
何其倔强,又何其……令人心疼。
路朝辞眼中的神色,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他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又向前递了递,几乎要送到她的面前。
“这不是赏赐。”他的声音,比方才更缓,也更沉,“这是你身为本座弟子,应得的庇护。”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认真:“苏晚,你记着。身为你的师尊,护你周全,是我的责任。与旁人无关,更无需理会外界的流言蜚语。”
一句话,堵死了夜星晚所有的退路。
她若再拒绝,便是不领师尊的情,是不识抬举。在如今这个敏感的时期,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夜星晚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而眼前这个男人,正拿着一块涂满了蜜糖的枷锁,温和而坚定地,要亲自为她戴上。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关切,看到了责任,甚至看到了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唯独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这让她更加烦躁。
最终,她伸出了手。
那只在膳堂中能仅凭一个眼神便逼退挑衅者的手,此刻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枚冰凉温润的玉佩。
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精纯至极的、带着路朝辞独有气息的灵力,从玉佩中渗透出来,顺着她的指尖,钻入她的经脉。
夜星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股灵力,与九转还神丹的霸道不同,它温和,纯粹,却带着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容抗拒的压制力。它像一层薄薄的冰膜,瞬间覆盖了她那刚刚苏醒不久的魔元根基,将其彻底封存、冻结。
她感觉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属于魔尊的力量,也彻底沉寂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玉佩,将其握在掌心,那冰凉的触感,却像是烙铁一般滚烫。
“多谢……师尊。”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嗯。”路朝辞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他看着她紧紧攥着玉佩、指节都有些泛白的模样,自动将其解读为:她内心其实是感动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回去吧。”他挥了挥手,“好好休养。”
夜星晚如蒙大赦,行了一礼,便一刻也不想多留,转身快步离开了天枢殿。
看着那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路朝辞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想起她方才那双倔强而警惕的眼睛,想起她被迫收下玉佩时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愉悦。
或许,对于这样一只浑身是刺的小兽,唯有用这种强硬而温柔的方式,才能让她慢慢习惯自己的靠近。
……
夜星晚几乎是逃回了清晖院。
一关上院门,她便再也抑制不住,抬手将那枚清心玉,狠狠地砸向了墙角。
然而,玉佩在即将撞上墙壁的瞬间,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又轻飘飘地飞了回来,悬停在她的面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能狂怒。
这是路朝辞的法器,自然有灵力护体。
夜星晚胸口剧烈起伏,一股从未有过的憋屈与怒火,直冲天灵盖。
她死死地盯着那枚玉佩,眼中寒光迸射。
片刻之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抓住玉佩,回到屋中,布下数重禁制。
她盘膝而坐,将玉佩放在身前。
她不信邪。
仙魔不两立,这是亘古不变的至理。路朝辞这枚充满了至纯灵力的法器,与她的魔气,必然是水火不容。
只要她用魔气去冲击,定能将其污秽,甚至损毁。
虽然她此刻的力量被压制到了极点,但要挤出一丝本命魔气,还是能做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神魂沉入丹田,小心翼翼地,从那被层层封印的魔元根基深处,牵引出了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精纯无比的本源魔气。
她控制着这缕魔气,缓缓地,探向了那枚清心玉。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剧烈的能量冲撞,甚至准备好了被反噬的可能。
然而,当那缕漆黑如墨的魔气,真正触碰到清心玉的瞬间——
预想中的爆炸与排斥,并未发生。
那枚通体莹白的玉佩,非但没有抗拒,反而像是干涸的海绵遇到了水滴。玉佩中央的净化符文,骤然亮起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光。
紧接着,夜星晚感觉到,自己探出的那缕魔气,竟与玉佩内部的某种能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跨越了仙魔界限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