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没有带来温暖。
铅灰色的天光从厚重的云层后勉强渗出,无力地涂抹在锈蚀荒原和低语森林边缘。风依旧带着金属碎屑和腐败孢子的气味,只是少了夜晚的刺骨,多了几分白昼将临却毫无生气的沉闷。
第七区哨所如同一个刚刚经历暴风雨摧残、浑身湿透的野兽,在晨光中喘息。围墙外散布着铁兽冰冷的残骸、烧焦的植物藤蔓、以及大片大片如同脓疮干涸后的灰绿色孢子残留。几处围墙出现了明显的破损和焦黑,正门的包铁木门向内凹陷,表面布满深刻的爪痕和撞击坑。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臭氧、血腥和一种奇特的组织液蒸发的甜腥气混合的味道。
守钟人和武装居民正在沉默地清理战场。他们将还能回收的弩矢捡回,将铁兽较大的残骸用钩索拖到远处集中焚烧——防止某些部件在能量余波下“复活”或成为污染源。受伤的人被搀扶进堡垒底层临时扩大的医疗点,压抑的呻吟和消毒药水的气味从门缝里飘出。牺牲者的遗体被小心地覆盖上靛蓝色的粗布,排列在堡垒前的空地上,数量比赵磐预想的要多。
一夜之间,第七区失去了近十分之一的可战之力。
了望塔上增加了双岗,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荒原和森林,防备着任何可能的反扑。但经历了昨晚银白光几何体的“修剪”和随后诡异的退却,无论是铁兽还是孢奴,都仿佛暂时失去了攻击欲望,荒原深处一片死寂,森林边缘的孢云也缩回了更深处。
这种死寂,比喧嚣的进攻更让人不安。
赵磐站在医疗室顶层的观察台上,没有下去帮忙清理。赫姆勒队长明确要求他和苏瑾暂时留在相对封闭的顶层区域,“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和解释”。这既是保护,也是变相的软禁。昨夜苏瑾身上发生的一切,那声喝退神秘光体的“退下”,已经彻底将她(连同赵磐)置于一个极其微妙甚至危险的位置。
苏瑾靠坐在墙角,身下垫着赵磐从医疗室带上来的薄毯和一件备用斗篷。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昨夜那种透支后的透明感,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疲惫色泽。眉心的印记平稳地散发着微光,比之前更加内敛,仿佛经过昨夜与银白光的对抗后,某种力量被消耗,又或者……被进一步“激活”或“沉淀”了。
她手里捧着一杯老医疗官送上来的、用某种根茎熬制的热汤,小口啜饮着,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远处荒原上袅袅升起的焚烧黑烟。
“身体感觉如何?”赵磐问,目光扫过她握着杯子的手,还算稳定。
“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块骨头都在抱怨。”苏瑾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平静,“不过,‘里面’……安静多了。”她指的是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感知和幻听,“银白光出现后,那些遥远的‘噪音’好像被屏蔽或者……驱散了。现在只能隐约感觉到圣骸坑方向那个‘空洞’还在,但它的‘脉动’变得很慢,很沉。”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赵磐,眼神复杂:“昨晚那东西……它‘扫描’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碎片。关于它们自己。”
赵磐在她对面坐下,做出倾听的姿态。
“它们自称‘秩序信标-第七序列’……或者,更古老的称谓是‘静默守望者’。”苏瑾努力回忆着那些灌入她意识的冰冷信息流,“它们是塔萨尔文明‘摇篮监护协议’的一部分,被部署在特定的‘关键节点’——也就是像圣骸坑这样的地方——负责监控‘摇篮’的稳定,并在‘平衡打破’、‘异常增殖’超过阈值时,执行‘净化’与‘重置’。”
“净化与重置……”赵磐咀嚼着这两个词,联想到昨夜它们精准“修剪”铁兽和孢奴的场景,“所以它们攻击的,是‘异常增殖’?铁兽和孢奴都属于‘异常’?”
“是的。在它们的判定逻辑里,铁兽是‘物质熵增与低等混沌意志的结合体’,孢奴和活化植物是‘有机生命被高维灵能污染后的畸变体’。都属于需要被‘修剪’以维持区域‘基础秩序模板’的‘杂草’。”苏瑾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而我们……守钟人,聚居点的普通人类,甚至堡垒本身微弱的秩序场,因为符合某种‘低能耗稳定状态’,被归为‘可容忍背景噪声’,不在优先净化序列。”
“那为什么最后会扫描你?还试图……”赵磐皱眉。
“因为我‘不是背景噪声’。”苏瑾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眉心印记,“我身上的‘塔萨尔烙印’——‘希望’密钥的融合物——在它们的扫描中,是一个‘高位阶异常信号源’。一个本应处于‘沉寂’或‘归档’状态的‘钥匙组件’,突然出现在监控区域,并且与‘摇篮’的异常波动产生共鸣。这触发了它们的深层协议,需要对‘异常钥匙’进行身份验证、状态评估和……威胁判定。”
“它们判定你有威胁?”
“不完全是。”苏瑾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扫描过程很痛苦,像是在被拆解分析。但在最后,当我……当我印记里的某种东西被触动,下意识反抗,并发出那个‘退下’的指令时……它们的反应很奇怪。”
“怎么奇怪?”
“它们……‘认出了’那个指令的权限。”苏瑾的声音变得更低,仿佛自己也难以置信,“不是被暴力破解或干扰,而是像下级单元识别到了更高阶的、但已失效很久的旧指令协议。它们‘困惑’了,执行流程出现冲突,最终基于‘无法验证高阶指令真伪且目标未表现出即时毁灭倾向’的避险逻辑,选择了暂时撤退,返回节点待命,并将‘发现未归档高阶密钥载体’这一事件,上传给了……‘上一级’。”
“上一级?”赵磐心中一凛,“还有更高级别的‘守望者’?或者……直接是塔萨尔文明留下的中央控制系统?”
“不知道。信息流到这里就断了。”苏瑾疲惫地闭上眼睛,“但可以肯定,这件事没完。它们回去了,但一定会再来。或者,来别的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观察台下方传来一阵不同于清理战场的骚动。隐约听到赫姆勒队长抬高音量的命令声,以及一些陌生的、更加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赵磐走到观察台边缘,向下望去。
堡垒前的空地上,来了一支新的队伍。
人数不多,只有六人。但他们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正在忙碌的守钟人和居民的目光,并让整个哨所的气氛为之一肃。
这六人同样穿着靛蓝色的制服,但材质明显更加精良,剪裁合体,在晨光下泛着一种接近深灰的哑光质感,几乎不反光。他们外罩着轻便的、带有弧度的复合材质护甲,护甲表面有简洁而流畅的能量纹路,此刻正以极低的频率缓慢明灭。每个人都戴着覆盖大半张脸的战术面具,只露出眼睛和下巴,面具的目镜是深色的,看不清眼神。
他们的装备也截然不同。没有守钟人标配的长刀和蓝色液体枪。取而代之的是背在身后的、造型更加紧凑流畅的折叠式武器平台,以及挂在腿侧的、如同大型手枪但结构异常复杂的能量手枪。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个尺寸适中、线条硬朗的金属箱,与“秩序之匣”相似,但工艺更加精密,表面有更多的接口和指示灯。
为首的一人,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站姿挺拔如松,动作间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准与效率。他没有戴头盔,露出一头剃得很短的灰白色头发和一张棱角分明、如同石刻般的脸。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左脸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陈旧疤痕,让他的面容平添几分冷酷。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目光扫过战场和堡垒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审视与评估。
在他身旁,站着两个人,装束与其他队员略有不同。他们没有穿戴护甲,而是穿着深褐色的、带有兜帽的长袍,长袍边缘用银线绣着复杂的、类似星图与齿轮交织的图案。一人年纪较大,头发花白,脸庞清癯,手里拄着一根顶端镶嵌着浑浊水晶的手杖。另一人较为年轻,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个陈旧的、由金属和不知名木材制成的方正箱子,箱子表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裁决者……”赵磐听到身边传来苏瑾的低语。她也来到了栏杆边,看着下方,“还有历史祭司……总部的人,来得比预计更快。”
赫姆勒队长已经带着莉亚娜副队长和几名小队长迎了上去。他朝着那名灰白短发的首领敬了一个守钟人特有的握拳击胸礼,动作标准而有力。
“裁决者指挥官阁下,历史祭司长老。第七区哨所队长赫姆勒,欢迎总部莅临。”他的声音洪亮,但在那灰白短发男人的目光下,显得有些紧绷。
灰白短发男人——裁决者指挥官——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赫姆勒队长。战损?”
“阵亡十一人,重伤八人,轻伤二十三人。围墙局部受损,正门需要大修。防御器械损耗约三成。”赫姆勒快速报告。
“敌人?”
“铁兽为主,混杂少量孢奴和活化植物。数量极多,攻势有组织性,疑似有高阶节点指挥。但在战斗后半段……”赫姆勒犹豫了一下,“出现不明银白色能量体干预,清理了大部分敌人后,自行退去。”
“银白色能量体。”裁决者指挥官重复了一遍,目光终于从赫姆勒脸上移开,投向堡垒,准确地落在了医疗室顶层的观察台方向。“报告中所提及的‘异常共鸣体’,就在上面?”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即使隔着几十米距离和面具,赵磐也能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
“是。”赫姆勒的回答干脆利落,“两人,一男一女。自称是流亡的研究员,拥有对塔萨尔遗物的特殊感知和知识。昨夜的能量体,最后曾对其中女性进行扫描,后被其……呵斥退。”
“呵斥退。”这次开口的是那位年长的历史祭司,他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探究欲,“有趣。带我们去看看。”
赫姆勒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裁决者指挥官已经迈步朝堡垒入口走去,步伐沉稳,不容置疑。历史祭司和那名年轻祭司紧随其后,四名全副武装的裁决者队员无声地散开,两人跟随,两人则留在了门口,如同门神般站立,面具下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赵磐和苏瑾对视一眼。该来的,终究来了。
几分钟后,通往观察台的狭窄楼梯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首先出现在楼梯口的是赫姆勒队长,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接着是裁决者指挥官,他走上观察台,目光首先落在苏瑾身上,尤其是她眉心的印记,停留了数秒,然后扫过赵磐,最后才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的平台。他的存在立刻让本就狭小的空间充满了压迫感。
两位历史祭司也走了上来。年长的祭司一上来,目光就死死盯住了苏瑾的额头,眼中闪烁着狂热与惊疑交织的光芒。年轻祭司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箱子,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四名裁决者队员没有全部上来,只有两人跟在指挥官身后,占据了楼梯口和观察台另一个角落,隐隐形成了包围态势。
“我是‘铁砧’裁决者小队指挥官,代号‘断钢’。”灰白发男人开口,没有任何寒暄,“这位是历史祭司团的‘博识者’哈兰长老,及其学徒米卡尔。根据《守钟人紧急事态应对条例》及总部直接命令,第七区哨所现由我全权接管。所有相关人员,必须无条件配合调查。”
他的话语简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是林默(赵磐),她是苏瑾。”赵磐上前半步,将苏瑾稍稍挡在身后,语气不卑不亢,“我们愿意配合调查,但需要明确我们目前的法律地位——是合作者,嫌疑人,还是囚犯?”
断钢指挥官的目光落在赵磐脸上,浅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你们的地位,取决于接下来的问询和验证结果。现在,回答第一个问题:你们来自哪里?真实目的?”
问题与赫姆勒问过的类似,但更加直接,带着审讯的意味。
赵磐将之前对赫姆勒说过的、关于流亡文明、收割者威胁、寻找塔萨尔遗产以图存续的简化版本再次陈述了一遍,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断钢指挥官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身侧轻轻敲击着大腿外侧的护甲,发出规律的嗒嗒声。直到赵磐说完,他才再次开口:“你们对昨夜出现的银白色能量体了解多少?”
这次,赵磐看了一眼苏瑾。苏瑾微微点头,接口道:“它们自称‘秩序信标-第七序列’,或‘静默守望者’,是塔萨尔文明‘摇篮监护协议’的一部分,负责监控类似圣骸坑这样的‘关键节点’,并在‘平衡打破’时执行净化。”
她把之前告诉赵磐的信息,选择性地说了出来,隐去了自己被扫描和指令对抗的细节,只说是能量体对她身上的“塔萨尔烙印”产生了反应。
“摇篮监护协议……”历史祭司哈兰长老喃喃重复,眼中精光更盛,“果然……古老的《起源训典》残篇中隐晦提及的‘天之摇篮’与‘沉默看守’……竟然真的存在!年轻人,你身上的烙印,从何而来?”
苏瑾平静地回答:“在一次接触塔萨尔核心遗物时意外融合形成,具体情况涉及我们自身的秘密,不便详述。”
“意外融合?”哈兰长老上前一步,几乎要凑到苏瑾面前,被赵磐侧身挡住。老祭司也不介意,只是死死盯着那印记,“这纹路的古老程度……这能量的纯净性……绝非普通的‘接触’所能解释!这很可能是……‘钥匙持有者’的象征!与圣骸坑的‘源晶’同源!”
“哈兰长老,”断钢指挥官出声打断,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警告,“验证优先于猜测。”他转向苏瑾,“你说能量体对你的烙印有反应。具体表现?”
苏瑾沉默了一下,知道这部分无法完全隐瞒。“它们对我进行了深度扫描,试图验证我的身份和状态。过程……很不舒服。”
“然后呢?”断钢追问,目光如鹰隼。
“……然后,扫描中断了,它们撤退了。”苏瑾选择了最简单的说法。
“中断的原因?”
“不清楚。可能我的烙印状态不符合它们的预期,或者触发了某种保护机制。”
断钢指挥官盯着她看了几秒,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个模糊的解释。但他没有继续逼问,而是转向赫姆勒:“队长,昨夜能量体撤退后,战场和圣骸坑方向,有无其他异常?”
赫姆勒立刻回答:“暂无。铁兽和孢奴残部已退去,圣骸坑方向能量读数保持稳定低位,但高于事件前基准水平。监视点没有发现新的能量体或生物异动。”
断钢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这时,他身后一名裁决者队员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同时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屏幕正在闪烁的平板设备。
断钢接过平板,看了一眼上面的数据,浅灰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赵磐和苏瑾,最后落在苏瑾身上,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心头一紧的话:
“三小时前,在距离第七区西北方向约四百公里,‘无声海’边缘的‘沉默圣殿’遗迹,监测到与昨夜同频的、强度更高的银白色能量辐射爆发,持续十七秒后消失。同时,该区域所有监控设备受到强烈干扰,传回的最后画面显示……遗迹深处,有类似‘门’的结构被短暂激活的迹象。”
无声海?沉默圣殿?另一道门?
赵磐和苏瑾心中同时一震。难道那就是另一把“钥匙”所在?或者另一个“摇篮”节点?
断钢指挥官将平板递给哈兰长老。老祭司看着上面的数据和模糊的影像截图,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圣殿……传说中的‘第一守望者’祭坛……难道那里也……”他猛地看向苏瑾,眼神变得无比炽热,“年轻人!你必须跟我们走!去‘沉默圣殿’!你的烙印,可能是唯一能与那里产生共鸣、解开古老封印的关键!”
“不行。”赵磐斩钉截铁的声音打破了观察台上骤然紧张的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赫姆勒队长脸色微变,莉亚娜副队长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两名裁决者队员虽然没动,但气息明显更加凝练。
断钢指挥官缓缓转过头,浅灰色的眼睛盯着赵磐,没有任何怒意,只有一种评估目标威胁等级的冰冷。“理由?”
“苏瑾的状态不适合进行任何高强度的活动,更别说前往一个未知的、刚刚发生能量爆发的危险遗迹。”赵磐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她昨夜刚刚经历精神透支和能量冲击,身体非常虚弱。强行驱使,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危及她融合的‘烙印’本身,而这是你们目前看来也很感兴趣的东西。其次,‘沉默圣殿’情况不明,与圣骸坑的关联也未证实。贸然前往,风险极高,可能不仅无法达成目的,反而会引发更糟糕的后果。”
他说的都是事实,且站在了保护“重要资产”(苏瑾的烙印)和规避风险的理性角度。
哈兰长老急切道:“可是时间紧迫!圣殿的异动前所未有,可能与圣骸坑事件联动!她的烙印是唯一的线索!我们可以提供最好的支持与保护……”
“最好的保护是让她恢复。”赵磐打断他,“而且,我们需要更多情报。圣殿的历史、结构、以往的异常记录、昨夜能量爆发的详细数据分析。盲目行动等于送死。”
“你在质疑总部的判断和能力?”断钢指挥官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压力陡增。
“我在陈述客观风险。”赵磐纠正道,“我相信总部派遣各位前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新的问题或者损失关键人员。苏瑾需要时间恢复,我们也需要时间分析现有信息,制定更稳妥的方案。如果‘沉默圣殿’真的与圣骸坑事件相关,那么它不会在这短短几天内消失。而一个状态良好的‘钥匙’,远比一个濒临崩溃的‘钥匙’更有价值。”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合作意愿,又划定了底线,同时将利害关系摆在了桌面上。
断钢指挥官沉默了。他似乎在权衡。哈兰长老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
观察台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帆布棚顶的呼啦声,以及远处焚烧尸体的噼啪声隐约传来。
良久,断钢指挥官缓缓开口:“恢复需要多久?”
“至少二十四小时,进行基础的能量平衡和精神稳定。要达到安全进行高强度共鸣操作的水平,可能需要更久,且需要特定的环境和支持。”赵磐给出一个保守但合理的估计。他其实也不确定苏瑾具体需要多久,但这必须争取。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断钢摇头,“圣殿的异动不会等待。而且,根据能量爆发模式分析,那可能是一次‘呼叫’或‘应答’。下一次爆发,时间难以预测,可能很快。”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的顾虑有一定道理。强行驱使受损的‘钥匙’风险未知。哈兰长老。”
“在。”老祭司立刻应声。
“用你的‘共鸣探针’,在不造成额外负担的前提下,评估她的烙印稳定性、与塔萨尔造物的基础共鸣强度,以及大致恢复时间框架。米卡尔,准备仪器。”
年轻祭司米卡尔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木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各种古老与现代结合的仪器:水晶棱镜、刻满符文的金属盘、连接着导线的传感器探头,还有几个密封的、里面荡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小罐子。
“苏瑾女士,请放松,这只是非侵入性的基础检测。”哈兰长老从木箱中取出一个镶嵌着细碎蓝宝石的金属头环,和一根末端是透明水晶探针的金属棒,“我们需要了解你与烙印的融合深度,以及它当前的‘活跃度’。”
苏瑾看向赵磐。赵磐微微点头。这种程度的检测,在对方掌控局势的情况下难以拒绝,而且也能为他们自己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苏瑾依言坐下。哈兰长老将头环戴在她头上,调整了一下,蓝宝石微微亮起。然后他手持探针,口中念念有词,是那种古老晦涩的语言。探针末端的水晶靠近苏瑾眉心的印记,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赵磐紧紧盯着。赫姆勒和莉亚娜也屏息观看。断钢指挥官则面无表情,目光在仪器读数(木箱内一个类似罗盘的装置正在自动旋转)和苏瑾之间移动。
检测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哈兰长老的表情从专注到惊讶,再到深深的困惑和凝重。米卡尔则不断记录着各种仪器上跳动的符号和指针偏转的角度。
最后,哈兰长老收回探针,取下头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断钢问。
“难以置信……”哈兰长老的声音有些发颤,“烙印的融合程度……极深,几乎与灵魂本源交织。这不是简单的‘附着’或‘寄宿’,而是……‘重塑’了一部分。能量性质……非常纯粹,非常高阶,远超我们以往发现的任何塔萨尔遗物反应记录。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它的‘活跃度’……很奇怪。”哈兰长老皱眉,“表面看很平稳,甚至有些‘沉寂’。但内核深处……有种被‘锁定’或‘压抑’的感觉。好像大部分功能处于休眠状态,只有最基础的共鸣和防御机制在运作。恢复时间……难以准确判断。可能很快,如果只是恢复表层活力;也可能很慢,如果需要唤醒更深层的东西……甚至,可能需要特定的‘钥匙’或‘指令’才能完全激活。”
他的分析让赵磐心中一动。被“锁定”或“压抑”?是因为“希望”密钥本身就不完整?还是苏瑾自身作为载体的限制?或者,是塔萨尔人故意为之?
断钢指挥官听完,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
“二十四小时。”他看着赵磐和苏瑾,“我们给你二十四小时。哈兰长老会留在这里,协助她进行最稳妥的恢复,并进一步研究烙印特性。同时,我会派出一支侦察小队,先行前往‘沉默圣殿’外围建立前哨,收集更详细的环境数据和能量残留样本。”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二十四小时后,无论恢复情况如何,只要她能够安全移动,我们必须出发前往圣殿。这是命令,不是商量。第七区的防御我会重新部署,赫姆勒队长及其部分精锐将随行。在此期间,你们可以在堡垒内有限活动,但不得离开,所有接触需报备。”
他的安排既给了缓冲,也明确了最终行动的不可动摇。展现了裁决者高效、强势、但并非完全不顾实际的作风。
赵磐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他点了点头:“可以。”
苏瑾也轻轻颔首。
裁决者的到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第七区原本就波澜起伏的水面,激起了更深的漩涡,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秩序。
断钢指挥官雷厉风行,立刻接手了哨所的防务指挥。他带来的四名裁决者队员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迅速评估了堡垒的防御弱点,重新调配了人手和武器部署,甚至在围墙关键位置加装了几套便携式的能量感应和预警装置。赫姆勒队长被明确为副指挥,负责具体执行和协调原有守钟人力量。莉亚娜副队长则被指派专门负责赵磐和苏瑾的“外围安保”与需求对接。
哈兰长老和学徒米卡尔在医疗室旁边腾空了一个小房间,作为临时的研究站。他们搬来了更多仪器和古籍抄本,开始对苏瑾进行更细致、但也更温和的检测和调理。用的多是古老的草药熏蒸、能量引导仪式和温和的共鸣练习,配合一些仪器监测数据。苏瑾感觉这些方法虽然原始,但确实对她的精神稳定和与印记的协调有些许帮助。
赵磐则没有闲着。他利用有限的活动自由,在得到允许后,再次去了底楼的工坊,找到老铁匠穆。昨夜防御战中,那些老旧的弩炮和蒸汽陷阱暴露出不少问题,急需检修和改进。赵磐凭借扎实的机械知识和工程师眼光,结合守钟人现有的材料和加工能力,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加固和效能提升方案。老穆一开始对这个“外来者”还将信将疑,但在赵磐亲手改装了一台卡涩严重的齿轮传动机构并显着提升其反应速度后,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匠人看赵磐的眼神就多了几分认可和尊重。在检修器械的间隙,赵磐也有意无意地从老穆和其他工坊匠人那里,打听着关于“无声海”和“沉默圣殿”的零星传闻。
时间在一种表面有序、内里焦虑的氛围中流逝。荒原和森林方向依旧平静得反常,但这种平静反而像暴风雨前低垂的积雨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黄昏时分,先行派往沉默圣殿方向的侦察小队传回了第一条加密信息。
信息很短,经由断钢指挥官亲自解码后,他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
他召集了赫姆勒、哈兰长老、赵磐和苏瑾,在临时指挥室(原赫姆勒的办公室)进行了简报。
“侦察小队已抵达圣殿遗迹外围十公里处的安全点。”断钢的声音比往常更加低沉,“他们确认了能量爆发的源头位于圣殿核心区域。外围未发现大规模铁兽或孢奴聚集,但环境辐射水平异常升高,且存在强烈的‘精神干扰场’,普通队员接近五公里内就会出现幻听和方向感迷失。此外……”
他顿了顿,调出了一张经过处理的、模糊不清的影像。
“他们在安全点用长焦观测设备,拍到了这个。”
影像上,是坐落在一片奇特黑色岩石山脉脚下的巨大遗迹轮廓。建筑风格与圣骸坑那种几何图案不同,更像是某种宏大的、由巨大石块垒砌而成的神庙或堡垒,许多结构已经坍塌。而在遗迹中心,一个相对完好的、金字塔状的建筑顶端,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散发着微弱银白色光芒的、不断旋转的复杂光环。
而在那光环下方的阴影里,侦察小队标注出了一个红圈。
放大后,虽然极其模糊,但能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破烂长袍、静静站立在废墟中、仰头“看”着银色光环的、模糊的人形轮廓。
“这是……幸存者?还是守殿人?”赫姆勒惊疑道。
“不确定。”断钢指挥官摇头,“影像质量太差,无法分辨细节,也无法确认是否具有生命体征。但可以确定的是,在长达三小时的观测中,这个人影……没有移动过分毫。就像一尊雕像。”
他关闭影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瑾身上。
“侦察小队无法继续深入,风险太高。我们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后,携带专业防护设备和‘钥匙’,进入遗迹内部进行探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那个人影,无论是敌是友,是真实还是幻象,都意味着‘沉默圣殿’的异变,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而答案,很可能就在里面。”
夜色,再次降临。
这一次,每个人都知道,黎明之后,等待他们的将不再是固守,而是一次深入未知险地的主动出击。
苏瑾站在医疗室的小窗前,望着西北方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传说中连声音都会被吞噬的“无声海”方向,眉心的印记,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恒定的光。
她仿佛能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
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