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的正厅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墨轩蹲在杨兆的尸体旁,仔细检查着脖子上的勒痕。陆炳站在他身后,赵虎则带着锦衣卫封锁了现场,不许任何人进出。
“绳结确实是水手结。”沈墨轩站起身,指着房梁上那根麻绳,“但你们看勒痕的方向。”
陆炳凑近看了看:“勒痕从下往上倾斜……这不对啊。”
“是的。”沈墨轩道,“如果是上吊自杀,身体重量下坠,勒痕应该基本水平,或者微微向上。但这个勒痕明显是从下往上的,说明绳子是先被人从后面勒紧,然后再挂上房梁的。”
赵虎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杨尚书是先被人勒死,再伪装成上吊?”
“八九不离十。”沈墨轩环顾房间,“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这房间太整齐了。”
陆炳四下看了看:“确实。如果是自杀,人在临死前挣扎,桌椅多少会有移动。但这里一切整整齐齐,连桌上的茶杯都摆得端端正正。”
“还有这封遗书。”沈墨轩拿起桌上的遗书,对着光仔细看,“墨迹很新,但笔迹……有点问题。”
“您怀疑遗书是伪造的?”
“杨兆的字我见过,工整有余,但笔力不足,有些虚浮。”沈墨轩道,“这封遗书的字迹,乍一看很像,但仔细看,笔锋更沉稳有力,像是临摹的。”
陆炳接过遗书,也仔细看了看:“确实。‘罪’字的最后一笔,杨兆习惯轻轻带过,但这里写得很实。”
“伪造遗书,伪造自杀现场。”沈墨轩冷笑,“杀人灭口的人,手法很专业,但还是留下了破绽。”
“大人,要不要把府里的下人抓起来审问?”赵虎问。
“先不急。”沈墨轩道,“打草惊蛇就不好了。陆大人,你带人暗中调查,看看杨兆最近见过什么人,和谁来往密切。特别是昨天到今天,他都做了什么。”
“明白。”
“赵虎,”沈墨轩转向他,“你去查查这个绳结的来历。水手结……京城里谁会打这种结?水师的人?还是……”
他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凝:“辽东。”
赵虎一愣:“辽东?”
“李成梁的兵,很多都是水师出身。”沈墨轩道,“而且,王勇昨天才到京城……”
“您怀疑王勇?”陆炳皱眉,“他可是今天在朝会上帮了咱们。”
“帮咱们不代表他就是好人。”沈墨轩道,“只是他有他的目的。赵虎,你去查查王勇昨天的行踪。记住,要暗中查,别让他察觉。”
“是!”
两人分头去办。沈墨轩又在杨府转了一圈,仔细检查每个角落。走到书房时,他在书案前停下。
书案上堆着不少公文,都是工部的日常事务。沈墨轩翻了翻,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当他拉开抽屉时,看到里面有一本册子,封面没有字。
打开册子,里面记录着一串串数字和日期,像是账目,但又不像普通的账目。沈墨轩看了几页,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暗账。
“三月十五,收西山煤矿分红三千两……四月二十,收通州码头例银两千五百两……五月十八,收山西铁厂孝敬五千两……”
一笔笔,触目惊心。杨兆这个工部尚书,利用职权,在各处产业里拿干股、收孝敬,三年下来,少说也有十几万两。
但这不是重点。沈墨轩继续往后翻,翻到最后几页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六月十二,送高府五千两……七月初八,送周府三千两……八月初三,送李府两千两……”
高府自然是高拱,周府是周延儒,李府是李三才。这些都是高拱一党的核心成员。
“果然是一丘之貉。”沈墨轩合上册子,“不过……为什么要把这些记下来?”
通常来说,贪官收钱,要么不记账,要么记暗账。但杨兆这本账,不仅记了自己收的钱,还记了送出去的钱。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是故意留着的,作为护身符,或者作为把柄。
沈墨轩继续在书房里翻找。书架、柜子、甚至墙壁,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在书架的暗格里,又发现了一个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是厚厚一沓信。沈墨轩抽出几封看了看,脸色渐渐凝重。
这些信,是杨兆和高拱、周延儒、李三才等人的来往密信。内容涉及朝堂斗争、官员任免,甚至还有边关军务。有几封信里,提到了辽东。
“辽东之事,需早做打算。李成梁若倒,边关必乱,届时可借机弹劾张居正……”
“飞鹰帮已联络妥当,只要沈墨轩回京途中出事,便可推给李成梁……”
“杨尚书放心,事成之后,工部侍郎的位置,定是令侄的……”
一封信接着一封信,揭露了一个庞大的阴谋网络。高拱一党不仅想扳倒沈墨轩,还想借此打击张居正,甚至不惜在边关制造混乱。
更可怕的是,信中提到一个代号......“三爷”。
“三爷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山东的货按时送到……”
“三爷说,辽东的事不用担心,他自有安排……”
“三爷要见你,后天子时,老地方……”
三爷?
沈墨轩想起了在扬州时听到的这个称呼。当时赵世卿背后就有个“三爷”,没想到在京城又出现了。
这个“三爷”到底是谁?为什么能同时在江南和京城布局?
沈墨轩把信和账册收好,走出书房。陆炳正好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大人,查到了。”陆炳低声道,“杨兆昨天下午去了一趟周延儒家,待了一个时辰。晚上,又去了城西的‘聚贤茶楼’,见了三个人。”
“哪三个人?”
“不清楚。”陆炳摇头,“茶楼的伙计说,那三个人都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其中一个,身材很高大,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沈墨轩心中一动,“还有什么特征?”
“伙计还说,那个人说话带点辽东口音。”
辽东口音,四根手指……
沈墨轩突然想起一个人......刘黑鹰。飞鹰帮辽东分舵的舵主,右手就只有四根手指,据说是年轻时跟人比武被砍掉的。
“是刘黑鹰。”沈墨轩沉声道,“飞鹰帮的人,昨天在京城出现了。”
陆炳一惊:“他们敢来京城?”
“为什么不敢?”沈墨轩冷笑,“雇他们的人就在京城。而且,我敢肯定,杨兆就是被他们杀的。”
“那周延儒……”
“周延儒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沈墨轩道,“陆大人,你立刻带人去周府,把周延儒‘请’到北镇抚司。记住,要客气点,就说请他协助调查杨兆的案子。”
“要是他反抗呢?”
“那就更有鬼了。”沈墨轩道,“不过,他应该不敢。高拱刚倒,他没那么大胆子。”
陆炳点头,正要走,赵虎匆匆回来了。
“大人,查到了!”赵虎压低声音,“王勇昨天确实离开过驿馆。傍晚时分,他一个人去了城西,大概一个时辰后回来。我问了驿馆的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城西……”沈墨轩沉吟,“聚贤茶楼就在城西。”
“您怀疑王勇和杨兆的死有关?”
“现在还不确定。”沈墨轩道,“但太巧了。飞鹰帮的人在京城,王勇也在京城,杨兆就死了。而且,杀人的手法,用的是辽东军人才会的水手结。”
三件事连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
“大人,要不要把王勇也‘请’来问问?”赵虎问。
“暂时不要。”沈墨轩摇头,“王勇今天在朝会上帮了咱们,现在动他,会让人说咱们过河拆桥。而且,如果真是他干的,他肯定早有准备,问不出什么。”
“那怎么办?”
“等。”沈墨轩道,“等周延儒开口。只要他招了,一切就清楚了。”
陆炳带人去周府了。沈墨轩和赵虎回到北镇抚司,等着消息。
一个时辰后,陆炳回来了,脸色难看。
“大人,周延儒……死了。”
“什么?”沈墨轩猛地站起,“怎么死的?”
“服毒。”陆炳道,“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书房里死了。桌上留着一封遗书,内容和杨兆那封差不多,说自己罪孽深重,以死谢罪。”
“又是遗书!”沈墨轩怒道,“现场呢?有什么发现?”
“书房的门窗都是从里面反锁的,看起来像是密室自杀。”陆炳道,“但我在窗台上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一小块碎布,颜色是深蓝色,质地很粗糙。
“这是……”沈墨轩接过碎布,仔细看了看,“军中棉衣的料子。”
“对。”陆炳点头,“而且,是辽东军冬季棉衣的料子。京城这边,用不着这么厚的棉衣。”
沈墨轩握紧碎布,眼中寒光一闪:“又是辽东。”
“大人,现在怎么办?”赵虎问,“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二品大员,还都是高拱一党的人。这事要是传出去,朝野震动啊。”
“传出去?”沈墨轩冷笑,“恐怕已经传出去了。杀人的人,就是要制造混乱,让咱们查不下去。”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停下:“不对。”
“什么不对?”
“如果只是为了灭口,杀杨兆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杀周延儒?”沈墨轩道,“周延儒虽然也是高拱一党,但地位不如杨兆,知道的事情也有限。杀他,风险更大,收益却更小。”
陆炳和赵虎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沉思。
“除非……”沈墨轩缓缓道,“周延儒知道一些杨兆不知道的事。或者说,杨兆知道的,周延儒也知道,但杨兆死了,周延儒就成了唯一的知情人。”
“那会是什么事?”
沈墨轩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三爷。”他低声道,“杨兆的信里提到了‘三爷’。周延儒可能也知道‘三爷’的身份。杀他,是为了保护‘三爷’。”
陆炳脸色一变:“这个‘三爷’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能量,在京城连杀两个二品大员?”
“我也不知道。”沈墨轩摇头,“但可以肯定,这个人就在朝中,而且地位不低。他能调动飞鹰帮,能安排辽东军的人来杀人,还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制造密室自杀的假象。”
“那咱们还查吗?”赵虎问,“敌人在暗,咱们在明。再查下去,恐怕……”
“查,当然要查。”沈墨轩转过身,眼神坚定,“不把这个‘三爷’揪出来,朝廷永无宁日。不过,咱们得换个查法。”
“怎么查?”
“从外围查起。”沈墨轩道,“陆大人,你继续查飞鹰帮。他们在京城一定有落脚点,有接应的人。找到他们,就能找到雇主。”
“是。”
“赵虎,你去找王勇。”沈墨轩道,“不用审问,就跟他聊聊天,问问他辽东的情况,问问他对飞鹰帮的了解。注意观察他的反应。”
“明白。”
“我,”沈墨轩顿了顿,“我去见一个人。”
“谁?”
“张阁老。”沈墨轩道,“有些事,得跟他商量商量。”
夜幕降临,沈墨轩来到张居正府上。张居正似乎知道他会来,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老师。”沈墨轩行礼。
“坐。”张居正放下手中的书,“杨兆和周延儒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看?”
沈墨轩把发现说了,包括那本暗账、那些信,还有“三爷”的事。
张居正听完,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这个‘三爷’,我也有所耳闻。”
“老师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张居正摇头,“但我知道,朝中有这么一股势力,隐藏在暗处,专门与老夫作对。冯保在时,他们跟冯保勾结。冯保倒了,他们就自己行动。”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张居正冷笑,“无非是权力,是利益。老夫推行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些人不想看到新政成功,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挠。”
“那‘三爷’就是这股势力的头目?”
“很有可能。”张居正道,“墨轩,你这次查案,已经触及到他们的核心了。所以他们才狗急跳墙,连杀两人,想阻止你查下去。”
“学生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知道。”张居正看着他,“但你要小心。这个‘三爷’能在京城杀人于无形,能量不小。你查他,他也会查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都可能成为目标。”
沈墨轩心中一凛。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
“老师提醒的是。”
“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张居正道,“老夫在朝中几十年,也不是白混的。他们敢动你,老夫就敢动他们。只是……”
他顿了顿:“墨轩,老夫可能护不了你太久。”
沈墨轩一愣:“老师何出此言?”
张居正叹了口气:“皇上最近对老夫,有些不满。”
“为什么?”
“新政推行太快,触动的人太多,告状的奏疏堆满了乾清宫。”张居正道,“皇上虽然支持新政,但也怕朝局不稳。有些人趁机进谗言,说老夫专权,说老夫架空皇上。”
沈墨轩明白了。这就是政治,永远在平衡与博弈之间。
“那老师打算怎么办?”
“退一步。”张居正道,“老夫已经上了疏,请求辞去部分职务,只保留内阁首辅的职位。这样,既能减轻皇上的疑虑,也能让那些人消停点。”
“可是……”
“没有可是。”张居正摆手,“墨轩,你要记住,在朝为官,不仅要会做事,还要会做人。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沈墨轩点头:“学生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居正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这个给你。”
沈墨轩接过信,打开一看,是一份名单。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都是朝中官员,品级都不高,但位置都很关键。
“这些是老夫这些年培养的人,都靠得住。”张居正道,“你查案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他们。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学生明白。”沈墨轩郑重收好名单。
从张府出来,夜色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沈墨轩骑在马上,脑中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杨兆和周延儒的死,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也暴露了敌人的存在。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找出“三爷”。
但怎么找?
飞鹰帮是一条线,辽东军是一条线,还有那些信里提到的“山东的货”……
山东?
沈墨轩突然想起,冯保在山东有私铸兵器的工坊。那些兵器,大部分运往了辽东。但有没有可能,也运到了别的地方?
“山东的货”……会不会就是那些兵器?
如果真是这样,那“三爷”可能不仅涉足朝堂,还涉足军火走私。这可是滔天大罪。
正想着,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队锦衣卫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赵虎。
“大人!”赵虎勒马,“出事了!”
“又怎么了?”
“王勇……失踪了!”
沈墨轩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赵虎道,“我们的人一直在驿馆外守着,但王勇从后门溜了。等我们发现时,已经不见人影。”
“他带走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都没带,连行李都没拿。”赵虎道,“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
沈墨轩心中一沉。王勇在这个时候失踪,绝对不是巧合。
要么,他是“三爷”的人,任务完成,撤离了。
要么,他知道太多,被人灭口了。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一件事......敌人已经开始清除所有线索了。
“找。”沈墨轩沉声道,“全城搜查,一定要找到王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赵虎带人去了。沈墨轩独自站在街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这场斗争,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敌人不仅强大,而且狡猾。
但他没有退路。
只能前进。
无论前面有多少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