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会议与秦淮密室密谋,如同两股潜流,在金陵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烈碰撞、蓄势。接下来的两日,金陵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皇帝谕旨下达,太子朱慈烺会同南京都察院、刑部,雷厉风行地开始调查几起与新政法度执行相关的贪墨、渎职案件,迅速锁拿了数名证据确凿的中下层官吏,一时间官场风声鹤唳。户部安抚漕工、匠户的款项也开始拨付,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表明了朝廷的态度。钦天监和格物院联合编印的《天象释疑》小册子,开始在街头派发,试图以“格致之理”驱散民众心头的恐慌阴云。
那些被皇帝点名警告的豪商,在巨大压力下,大部分选择了暂时屈服。关闭的店铺陆续重新开张,市面秩序有所恢复,虽然客流远不如前,价格也因之前的抢购和囤积而有些紊乱。纵火案的调查由东厂和应天府联合进行,进展缓慢,似乎陷入了僵局。
表面看来,皇帝的强硬手腕和有限安抚取得了初步效果,江南势力似乎被震慑,开始退缩。
然而,暗流之下,真正的风暴正在以更加隐秘和危险的方式酝酿。
秦淮密室中制定的激进计划,在核心圈子的默许和部分极端分子的推动下,正被一步步付诸实施。这个计划不再局限于经济施压和舆论攻势,而是转向了更直接、也更危险的领域——底层动员与外力借势。
首先被利用的是运河漕工。漕运改制,虽然朝廷拨款安抚,但触及了漕帮把头、沿线依赖漕运为生的无数脚夫、船户、客栈酒肆的切身利益,不满情绪早已郁积。江南势力通过其在漕帮中的代理人,开始暗中串联,以“朝廷新政断我活路”、“皇帝南巡,苛政更甚”为名,煽动挑唆。他们承诺提供钱粮支持,并暗示若闹出事端,自有“朝中清流”为他们说话,甚至可能迫使朝廷修改政令。一些本就生计艰难、心怀怨愤的漕工,在别有用心者的鼓动和实实在在的银钱诱惑下,开始秘密聚集。
与此同时,一份盖有模糊印章、内容极其耸动的“讨暴政檄文”的抄本,开始在最底层的盐丁、灶户、织工、以及城市贫民中悄然流传。檄文将天象异变、物价飞涨、生计艰难全部归咎于皇帝的新政和格物院“妖术”,言辞激烈,充满煽动性,号召“受苦之人”团结起来,“向朝廷讨个说法”。这些抄本流传范围不广,但精准地投向了最可能产生激烈反应的群体。
更危险的是“外援”的引入。密室中的“外援”所指,并非西洋人(此时荷兰、西班牙正与大明确立新关系,且远水解不了近渴),而是盘踞在东南沿海、与部分江南海商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亦商亦盗的武装海商集团,以及……少数与漠西蒙古(准噶尔部)有走私往来的西北马帮!江南势力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向这些亡命之徒传递了模糊的邀请和承诺,希望他们能在“适当的时候”,在沿海或边境制造一些“麻烦”,分散朝廷的注意力,甚至对皇帝形成某种威慑。虽然这些势力是否响应、何时响应都是未知数,但引入这种不可控的外部暴力因素,无疑是将局势推向了一个更加险恶的深渊。
这些暗中的串联与煽动,虽然隐秘,却并非完全无迹可寻。骆养性统领的“靖天肃内部”和东厂番子,如同最敏锐的猎犬,早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个潜伏在密室夹墙中的东厂番子,不仅完整记录了密谋内容,更凭借其高超的跟踪术,锁定了几个关键串联者的身份和行踪。关于漕帮异动、檄文流传、以及试图勾结外部势力的情报,被源源不断地汇总到骆养性手中,再以最快速度呈报给行宫内的皇帝。
朱由校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冷冽。他早知道那些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地头蛇不会轻易就范,却也没想到他们敢走出煽动民变、勾结外寇这一步。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政见之争或利益博弈的范畴,踏入了叛乱的边缘。
“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朱由校将密报递给侍立一旁的朱慈烺,“烺儿,你看,这就是朕所说的‘国蠹’。为了私利,他们可以不顾百姓死活,不惜引狼入室,甚至要将这江南繁华之地,拖入战火与动荡之中。”
朱慈烺快速浏览着密报,越看脸色越白,手指微微颤抖。他既震惊于这些人的胆大包天和丧心病狂,也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厂卫侦缉得力,一旦让这些阴谋全面发动,后果不堪设想。
“父皇,是否立刻下令,逮捕所有密谋首脑,扑灭乱源?”朱慈烺急道。
“不忙。”朱由校摆了摆手,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冷光,“现在抓,只能抓到几个摆在明面上的卒子,那些真正躲在幕后、根基深厚的,很容易脱身,甚至会反咬一口,指责朝廷‘罗织罪名,迫害忠良’。朕要等,等他们把狐狸尾巴露得再长一些,等他们把更多的人和事牵扯进来。更重要的是……”
他走到悬挂的巨大南直隶地图前,手指划过运河、长江与海岸线:“朕要看看,他们到底能煽动起多少人,能引来什么样的‘外援’。朕要借此机会,将江南这些积弊、这些隐藏的毒瘤,连根拔起,一劳永逸!同时,也要让天下人看看,与朝廷为敌、祸乱国家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是一场豪赌。放任阴谋发酵,风险巨大,一旦失控,可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和动荡。但若能借此将反对势力一网打尽,并震慑所有心怀异志者,将为新政的彻底推行和应对即将到来的星骸危机,扫清最大的内部障碍。
“可是父皇,万一漕工真的被煽动起来,冲击官府,或者那些外寇真的趁机作乱……”朱慈烺忧心忡忡。
“所以要做好万全准备。”朱由校沉声道,“传朕密旨:令南京守备衙门、五军都督府驻南京兵马,秘密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控制金陵各城门、码头、仓库及交通要道,但表面保持常态。令驻扎镇江、常州的水师陆战队,以演习为名,向金陵方向秘密移动,在城外预设阵地隐蔽待命。令施大瑄,抽调南洋水师精锐分队,北上长江口巡弋,防备任何海上异动。令陕西、山西行都司,严密监视西北边境,尤其注意准噶尔部动向,若有马帮异动,坚决拦截剿灭!”
一道道命令通过最机密的渠道发出。帝国的战争机器,在皇帝意志的驱动下,开始悄然启动,对准了内部蠢动的毒瘤。
“至于那些被煽动的漕工、盐丁……”朱由校顿了顿,“令骆养性,选派最精干、熟悉市井情况的人员,乔装混入其中,掌握其核心头目动向,必要时可直接控制或清除。同时,以太子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宣布将彻查漕运、盐政中的积弊,严惩克扣盘剥的胥吏把头,并提高漕工、盐丁的工食钱粮标准,诏令即日生效!朕要釜底抽薪,让他们煽动的根基,自己瓦解!”
一手高举利剑,一手送去实惠,分化瓦解,恩威并施。
朱慈烺看着父皇有条不紊地布置,心中既感敬佩,又觉凛然。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帝王心术”,并不仅仅是权谋平衡,更是在关键时刻,敢于承担巨大风险,以绝对的力量和清晰的思路,去劈开乱麻,斩除毒瘤的决断力。
然而,就在朱由校全力布置应对江南内部危机之时,来自格物院和钦天监的紧急奏报,再次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到了那更加迫在眉睫的星空威胁之上。
李文博的密奏中写道:根据对南天极第二次剧烈“闪耀”后残留信号的分析,以及对全球各监测点(包括西域、云南、南海方向间接数据)的综合比对,格物院得出了一个更加精确,也更加令人心悸的结论——星骸网络的“协同响应”进程,并非简单的能量释放或信息广播,其最终目标,似乎是引导一股庞大而精纯的能量流,在特定时间,聚焦于地球表面的……某几个特定经纬度坐标点!
通过复杂的数学模型反推和与历史星图(包括那卷羊皮古图)的比对,格物院初步锁定了三个概率最高的“能量聚焦点”!其中一个,位于南海深处,与郑梉发现“金属岛”的区域高度重合!另一个,位于西域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与“雅丹之眼”的传说位置惊人一致!而第三个……竟然指向了——金陵紫金山区域!
尤其是金陵这个坐标点,其预测的聚焦时间窗口,根据南天极脉冲最新加速趋势推算,就在……十日之内!
“能量聚焦?”朱由校盯着奏报上那冰冷的坐标数字和倒计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星骸网络要将庞大的能量引导到地球,聚焦于几个特定地点?金陵紫金山为何会成为目标之一?因为这里是明朝开国陵寝所在?还是因为……皇帝在此?
这能量聚焦的目的是什么?是“激活”或“唤醒”某种埋藏在地下的节点?是进行某种“扫描”或“通讯”?还是……更具破坏性的举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钦天监的观测也发现了新的异常:不仅是南天极,夜空中多个方向的星辰,其亮度都出现了难以用常规天文学解释的微妙波动,仿佛整片星空都在某种无形的力量影响下,发生着同步的“呼吸”或“震颤”。而金陵地区的地磁扰动,虽然比前几日稍缓,但始终未能恢复到正常水平,空气中那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静电感”挥之不去。
来自星空的“黑潮”,与来自江南内部的“暗流”,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规律的牵引,正向着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金陵,加速汇聚、涌动。
朱由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从头顶的星空和脚下的大地同时传来。内忧与外患,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紧迫地交织在一起,如同两道即将合拢的巨钳,要将大明这艘巨轮,连同他这位穿越而来的皇帝,彻底碾碎。
他走到殿外,仰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春夜的星空本该静谧璀璨,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布满了无数只冷漠而巨大的“眼睛”,正注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金陵,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来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不屈的倔强,“既然躲不过,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朕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些星辰背后的影子先吞没大明,还是朕先斩断你们伸向人间的触手,再把江南这些脓疮,挤个干净!”
他的身影在宫灯下显得格外孤独,却也格外挺拔。帝国的命运,文明的存续,似乎都压在了他一人的肩头。而决定这一切的关键十日,已然开始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