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拂云楼三楼最僻静的“听雪”雅间内,铸钱监管官冯隶正与两名心腹幕僚密谈。
他年约四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精于算计的油滑与贪婪。
他虽换了便服,但腰间那块象征少府监官职的羊脂玉佩,以及指间那枚硕大得有些俗气的翡翠戒指,依旧泄露着他的身份与财富。
“大人,近来风声似乎有些紧,那批新铸的‘永通万国’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名幕僚压低声音,面露忧色。
冯隶抿了一口杯中昂贵的西域葡萄酒,不以为意地嗤笑:
“怕什么?户部那边有我们的人,流程文书齐全得很。至于下面那些泥腿子,谁分得清真钱假钱?只要市面上流通起来,那就是真金白银!”
他搓了搓手指,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源源不断的财富,“再说了,我们这手艺,若非顶尖的工匠仔细验看,谁能瞧出破绽?”
另一名幕僚谄媚地附和:“大人所言极是!咱们这可是‘官仿官’,用的是官炉的边角料,一样的铜铅配比,除了分量上略微轻那么一丝丝,神仙也难辨!”
冯隶得意地晃了晃酒杯:“等过了这阵风头,江南那边的渠道打通,那才叫……”
他话音未落,楼下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与丝竹乐声,冯隶眼睛一亮,立刻将方才的谨慎抛诸脑后,起身走到雅间临着中空天井的雕花栏杆旁,迫不及待地向下望去。
两名幕僚也连忙跟上。
舞台上,沈霜刃,正随着一段空灵缥缈的乐声缓缓起舞。
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广袖流仙裙,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的婉约与清冷,如同月下仙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然而,那面纱之上顾盼生辉的眼眸,以及偶尔流转出的、惊心动魄的媚意,依旧勾得人心神摇曳。
冯隶看得眼睛发直,喉结滚动,低声对幕僚道:“去,告诉璇姑娘,就说本官……不,就说冯某仰慕明月心姑娘才艺,愿奉上黄金百两,请姑娘舞毕后,来此雅间单独饮一杯水酒。”
幕僚会意,立刻转身出了雅间去寻紫璇。
一舞完毕,沈霜刃“应邀”来到了听雪轩。
“畔月姑娘来了!快快请坐!”
冯隶眼前一亮,色眯眯地示意沈霜刃坐到他身边。
沈霜刃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依言款款坐下,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声音柔媚,与在座的几人周旋,言辞间不经意地恭维冯隶“财源广进”、“手腕通天”。
冯隶被她捧得飘飘然,戒心大减。
酒过数巡,气氛愈发热络。
沈霜刃以袖掩面,轻咳了两声,歉然道:“许是方才跳舞着了风,喉咙有些不适。”
冯隶立刻殷勤地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姑娘快喝口热茶润润喉!”
“多谢大人。”
沈霜刃接过茶杯,指尖几不可查地一弹,一粒比芝麻还细的透明晶体悄无声息地落入杯中,遇热即化,无色无味。
她轻轻抿了一口,便将茶杯放下。
这并非毒药,而是一种她特制的、能极大增强酒精吸收和代谢紊乱的催化药剂,本身无毒,但与接下来她准备的东西结合,便是致命的杀局。
又饮了几轮酒,冯隶果然醉意更浓,开始有些口齿不清,身体发热。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这屋子里……怎么这般闷热!”
沈霜刃适时柔声道:“大人怕是酒意上涌了。听闻楼内冰窖刚出了新冰,不如让人取些来,置于室中,既清凉醒神,又可冰镇酒水,风味更佳。”
“好!好主意!”冯隶大着舌头吩咐下人,“快……快去取冰来!要最好的!”
不多时,两名龟公抬进来一个精美的黄铜冰鉴,里面盛放着大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森森寒气顿时弥漫开来。冰鉴被放置在冯隶座位不远处。
沈霜刃起身,亲自执壶,为冯隶又斟满一杯酒,笑语嫣然:“大人,尝尝这冰镇过的佳酿。”
斟酒时,她的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拂过冰鉴边缘,一枚细如牛毛、浸染了特殊混合药液的冰针,借着衣袖和角度的掩护,精准地弹射出去,
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离冯隶最近的那块冰的内部深处。
冰针极细,融入冰中肉眼根本无法察觉。
这药液是厉尘兮精心调配的“醉梦散”浓缩精华,遇冷凝固于冰针表面,随着冰块缓慢融化,药液会以极微量的速度持续释放,混入空气中,被人体吸入。
单独吸入微量,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困倦、反应迟钝,与醉酒症状类似,毫无异常。
然而,先前冯隶喝下的那杯茶里的催化剂,此刻正在他血液中生效。
这催化剂本身无害,却能数倍放大“醉梦散”中某一味关键成分的神经抑制作用,并与其发生复杂的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心肌麻痹,且在体内代谢极快,事后难以检出。
接下来,便是等待。
沈霜刃又周旋了片刻,便借口不胜酒力,起身告辞。
冯隶虽有不舍,但自己也觉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只当是酒劲彻底上来了,并未在意。
子时将至,雅间内的宾客陆续散去,只剩下冯隶和他的两名贴身侍卫。
冯隶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时而急促时而迟缓,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以为是醉酒加上房间密闭,便挣扎着起身,想到窗边透口气。
就在他摇摇晃晃走到窗边,伸手欲推开窗户的刹那——
“大人!”侍卫见他脸色青紫,身形摇晃,惊呼上前搀扶。
然而,已经晚了。
冯隶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声,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板上,再无声息。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侍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探查,却发现冯隶已然气绝身亡!
脉搏心跳全无,身体尚有余温,死状与突发急病或酒醉后引发的心疾猝死几乎一模一样!
“快!快叫大夫!不……报官!报官!”
雅间内顿时乱作一团。
然而,当官府仵作匆匆赶来,仔细查验后,得出的初步结论却是:冯隶,铸钱监管官,因长期饮酒过量,加之今夜豪饮,诱发急症,暴毙身亡。
其体内除了大量酒精,并未检出常见毒物。
现场也无任何打斗、外力侵害痕迹。
那盆正在缓缓融化的冰,不过是寻常的消暑之物。
一场震惊朝野的监管官员暴毙案,看起来,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
没有人会想到,那夺命的杀机,就藏在那一小块看似纯净无瑕的冰中,随着寒气的飘散,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此刻,沈霜刃早已褪去华服,洗净铅华,于拂云楼二楼,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骚动,神色平静地翻阅着从冯隶身上巧妙取来的、藏在暗格钥匙中的微型账本拓印。
上面清晰记录着伪造钱币的流向与分成,一条条,触目惊心。
她合上账本,眼中寒光一闪。
清理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