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向下。
王起走了很久。
久到已经数不清脚下的台阶,记不清转过了多少个弯。
两侧的岩壁从最初的银蓝晶石,逐渐变成了暗沉的灰黑色,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
每一个孔洞里都嵌着细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晶粒,像无数只死去的眼睛。
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越来越低。
但他的呼吸依旧平稳,步伐依旧稳定。
腰间三柄刀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刀鞘与衣袂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前方出现光。
不是晶簇的幽蓝光,也不是能量乱流的暗红光,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银蓝色微光,从缝隙的尽头透进来。
他加快脚步。
走出缝隙的刹那,他停住了。
眼前,是一条“长廊”。
一条由无数骸骨堆砌而成的长廊。
骸骨不是人类的。
它们更加纤细,更加修长,骨骼呈现出一种晶莹的玉白色,表面天然生长着细密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银蓝色纹路。
这是星辉文明种族的骸骨。
成千上万。
它们以各种姿态“镶嵌”在两侧的岩壁中,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相互拥抱,有的背对背倚靠。
每一具骸骨的头颅都微微抬起,空洞的眼窝望向长廊的穹顶——
那里不是岩石,而是一片流动的、暗银色的“天幕”,天幕中偶尔会闪过几缕黯淡的星光。
整条长廊,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与宁静。
仿佛这些星辉文明的亡者,在生命最后一刻,选择了在这里长眠,用他们最后的骸骨,筑成这条通往未知的路。
王起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能感觉到,这些骸骨中,依旧残留着极其微弱的、纯净的星辉之力。
它们没有被污染,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完成了使命后的释然。
他缓缓走进长廊。
脚步声在骸骨之间回荡,发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都能看到更多细节——有些骸骨手中还握着断裂的星光武器,有些胸口插着暗紫色的晶体碎片(那是被污染侵蚀的痕迹),有些则保持着结印的姿势,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维持某个法阵。
长廊很长。
王起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变化。
骸骨的数量开始减少,岩壁的颜色从灰黑变成了暗红,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
空气中也开始飘荡起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腐败气味——那是“心渊”污染的气息。
他握住了“孤陨”的刀柄。
又走了百步,长廊到了尽头。
尽头处,没有路。
只有一道“深渊”。
一道宽逾百丈、深不见底的深渊。
对岸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看不清任何轮廓。
深渊之上,没有桥梁,没有锁链,只有一片绝对的虚无。
而在深渊的这一侧边缘,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是暗银色的,表面光滑如镜,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碑上刻着一行扭曲的文字,不是星辉文明的文字,也不是王起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
但他看到那行字的瞬间,就明白了它的意思:
“叹息在此止步,亡魂在此安息。”
——叹息深渊。
灰袍人提到的第二个地方。
王起走到深渊边缘,向下望去。
深渊中,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但若凝神细看,会发现那黑暗中,偶尔会浮起一点黯淡的、暗紫色的光晕,如同沉溺的尸体上浮起的气泡,一闪即逝。
那是堕落星辉的残渣?还是被污染的亡魂最后的挣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过去。
如何过去?
他看向手中的三刀。
“孤陨”斩断,“残念”承载,“归寂”寂灭。
斩断距离?承载自身?寂灭深渊?
都不对。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师父的背影——那个孤独的、背着“孤陨”刀,一步步走向归寂海深处的背影。
当年师父走到这里时,是如何过去的?
没有答案。
只有一片空白。
王起睁开眼。
他忽然明白了。
师父当年,没有“过去”。
因为“过去”这个行为本身,就意味着“承认”深渊的存在,意味着被它的“规则”束缚。
而真正的刀客,从不被规则束缚。
他向前踏出一步。
脚,踏在了虚空之上。
没有坠落。
因为在他踏出的瞬间,“孤陨”刀已出鞘一寸。
刀光灰白,斩断的不是实物,而是“坠落”这个“概念”。
在他脚下,深渊的“规则”被暂时斩出了一条“裂隙”。
他继续向前。
第二步,第三步……
每一步踏出,“孤陨”刀都会出鞘一寸,刀光在虚空中留下一条细若发丝、却坚不可摧的灰白轨迹。
那些轨迹在他脚下连接、延伸,形成一条看不见的“路”。
他走在虚无之上,走在规则的裂隙之中。
深渊下方,那些暗紫色的光晕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开始剧烈翻涌!
无数光点从黑暗中浮起,化作一张张扭曲的、无声嘶吼的面孔,向上扑来!
它们是堕落的星辉亡魂,是被污染侵蚀后残留的疯狂执念!
它们撞向王起脚下的灰白轨迹。
然后,在触碰到轨迹的瞬间,如同撞上烧红烙铁的雪花,无声消融。
不是被斩灭,而是被“定义”为“不存在”。
王起没有低头,没有停留。
他只是走着。
走到深渊正中时,异变突生。
下方的黑暗,忽然向上“凸起”!
如同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深渊最深处醒来,向上浮升!
整个深渊开始震动,暗紫色的光晕疯狂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漩涡!
漩涡中心,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不是实体的眼睛,而是由无数破碎记忆、疯狂执念、堕落星辉糅合而成的“概念之眼”。
那只眼睛盯着王起,瞳孔深处,倒映出王起的脸——
不,不是王起的脸。
是他师父的脸。
年轻,锐利,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那是王起记忆深处,师父最初的模样。
眼睛深处,那个“师父”开口了,声音温柔而熟悉:
“起儿,停下来。”
“前面是绝路。”
“回来吧,跟师父回家。”
王起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低头,看向那只眼睛,看向眼睛深处那个“师父”。
然后,他笑了。
笑得有些悲凉,有些释然。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师父从来不会叫我‘起儿’。”
“他只会叫我——”
“‘小子’。”
话音未落,“残念”刀,出鞘半尺。
刀身裂纹骤然亮起!
无数混乱的执念碎片喷涌而出,却不是攻向那只眼睛,而是——反向灌注进王起自己的魂灵之中!
那些属于师父的执念——对弟子的担忧,对前路的决绝,对无法陪伴的遗憾——如同洪水般冲刷着王起的意识!
他在用师父的“残念”,对抗深渊制造的“幻象”!
眼睛深处的“师父”,脸色骤变!
温柔的面具瞬间撕裂,露出狰狞的、暗紫色的本质!
它疯狂嘶吼,整个深渊随之沸腾!
无数暗紫色的触须从漩涡中伸出,抓向王起!
王起抬头。
眼中,再无任何动摇。
“孤陨”刀,完全出鞘。
灰白刀光,纵斩而下!
不是斩向触须,不是斩向眼睛。
而是斩向整个“深渊”!
斩向这个“阻碍前行”的“概念”本身!
“嗤——”
一声轻响,如同撕裂了厚重的帷幕。
深渊的震动戛然而止。
那只巨大的眼睛,瞳孔中央出现了一道灰白色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遍布整个眼球,然后——炸裂!
无数暗紫色的光点如烟花般迸溅,又在溅射的半途,被无形的力量抹除、归于虚无。
沸腾的触须僵在半空,寸寸碎裂,化为飞灰。
整个“叹息深渊”,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从王起脚下开始,迅速褪色、虚化、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坦的、由纯净银蓝晶石铺就的“桥”。
桥的那一头,隐没在灰白色的浓雾中。
永恒迷雾。
王起收刀,踏上晶桥。
脚步平稳,背影决绝。
在他身后,深渊彻底消失,只剩一片空旷的黑暗。
在他前方,迷雾翻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雾中静静注视。
他走到桥的尽头,踏入迷雾。
雾很浓,浓到伸手不见五指。
但王起能感觉到,雾中有一条“路”。
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刀魂“感应”的路——那是“归寂”刀魂对同源力量的牵引。
他沿着那条感应中的路,向前走。
雾中很静。
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听到三柄刀在鞘中轻微的嗡鸣。
走了不知多久。
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雾中,一动不动。
身材,背影,站姿……
都和师父一模一样。
王起停住脚步。
手,按在了刀柄上。
那个人影,缓缓转过身。
露出一张脸。
一张和王起记忆中,完全一样的、师父的脸。
他开口,声音温和而疲惫:
“你来了。”
王起看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然后,他问:
“你是我师父?”
“师父”笑了。
“我是。”
“也不是。”
他伸出手,指向王起身后的方向,指向迷雾之外,指向遥远的归寂海,指向更遥远的、王起来时的世界。
“你师父在‘门’后。”
“而我,是他留在这边的……”
“一道‘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