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镜,照面容,二重镜,照心衷,三重镜前莫言语,四重镜里影成空,五重六重魂锁死,七重镜破见真凶——”
塔顶窗前的人影消失了。
但那种被无数道目光同时凝视的冰冷感,仍黏在江岚的骨骼上,像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她握着那枚银色钥匙,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与周遭的诡异氛围格格不入。钥匙在黄昏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哑光,表面的纹路简单得近乎朴素,与血红色符咒的狰狞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阮站在她身侧三步远的地方,红嫁衣的裙摆无风自动。她仰头望着守镜塔的方向,侧脸在昏黄天光里显得格外苍白。
“他看见你了。”阿阮轻声说,“守镜人从不轻易现身。一旦他在窗前露面,就意味着……他盯上你了。”
“盯上我做什么?”江岚问。
“你是三百年来第一个净化了‘黑暗镜像’的人。”阿阮转过头,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这意味着,你有能力改变镜渊的秩序。而守镜人……他最厌恶的就是改变。”
“为什么?”
“因为秩序意味着稳定,稳定意味着他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阿阮的声音压低,“你知道吗?守镜人不是被‘任命’的。他是上一个试图改变秩序的人,失败了,被规则反噬,成了新的守镜人。从那以后,他就疯了。他觉得只要维持现状,自己就还是‘管理者’,而不是‘囚徒’。”
江岚看向手中的钥匙:“这东西,能改变秩序?”
“银色钥匙是‘净化之证’。”阿阮说,“只有真正理解并放下执念的人,才能从黑暗镜像中凝聚出它。拥有钥匙的人,可以短暂地打开镜渊的‘锁’,让某个镜像……离开。”
离开镜渊。
江岚的骨指收紧。这意味着,她可以用这把钥匙,带某个镜像出去?比如阿阮?或者……其他被囚禁在这里的“另一面”?
“但守镜人会阻止你。”阿阮继续说,“他认为所有的镜像都应该永远留在这里,这是规则。如果有人离开,镜渊的平衡就会被破坏,甚至可能崩塌。”
“镜渊崩塌会怎样?”
“所有被囚禁的镜像都会回归本体。”阿阮说,“好的,坏的,温柔的,疯狂的……全部融合。现实世界会出现无数个‘完整但混乱’的存在。你想,如果萧寒的黑暗面突然回归到那个已经自由的‘半身’里,会发生什么?”
江岚想象那个场景:已经平静生活的萧寒,突然被三百年的绝望和疯狂淹没,瞬间崩溃,变成比骨嫁娘更可怕的怪物。
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所以,我必须维持这里的秩序?”江岚问,“即使这意味着,你要永远被囚禁在这里?”
阿阮笑了,笑容凄凉:“妾身早已习惯了。况且……妾身若是离开,骨嫁娘在髓心洞的那部分,会立刻感知到。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找过来,把妾身重新吞并。到那时,一个完整的、拥有全部人性的骨嫁娘,会比现在可怕百倍。”
江岚沉默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接手的“看守”职责,远比想象中复杂。这不是简单的看管,而是一个精密的平衡游戏:既要防止镜像逃脱,又要防止它们被外界吞噬;既要维持分离,又要避免它们自行融合。
而她手中的钥匙,就是打破平衡的利器。
“守镜塔里有什么?”她换了个问题。
“七层塔,七重镜。”阿阮说,“每一层都囚禁着不同类型的镜像。越往上,镜像越古老,越强大,也越……扭曲。守镜人住在顶层,但他每一层的‘镜像分身’,可能都不一样。”
“镜像分身?”
“他在每一层都留下了一个自己的镜像,替他看守那一层。”阿阮解释,“这些分身拥有他部分的力量和记忆,但性格可能截然不同。有的偏执,有的暴戾,有的阴郁……你要想到达顶层见他本尊,必须通过所有楼层的考验。”
江岚抬头望向高塔。塔身是暗青色的石料砌成,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窗户很少,且都很小,像一只只窥视外界的眼睛。
“我必须去见他。”她说。
“为什么?”阿阮皱眉,“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离开镜渊。妾身可以告诉你怎么出去——”
“因为钥匙不只这一把。”江岚摊开手掌,银色钥匙在掌心微微发烫,“我能感觉到,它不完整。还有其他的钥匙碎片,可能就在塔里。而要彻底理解镜渊的规则,我也必须见到守镜人。”
阿阮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妾身劝不动你。但若你真要去……妾身只能送你到塔外。塔内的规则,妾身无法干涉。”
“这就够了。”江岚收起钥匙,“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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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祠堂后院到守镜塔,要穿过一片被称为“镜林”的区域。
这里没有树木,只有镜子。
无数的镜子,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姿态矗立着:有的直立如碑,有的斜插如剑,有的悬浮半空,有的半埋土中。镜子的材质也千奇百怪——青铜、黄铜、银、琉璃、黑曜石,甚至还有用骨头磨成的骨镜,用皮革拉伸的皮镜。
所有的镜子都映照着黄昏色的天空,以及江岚和阿阮的身影。
但诡异的是,每一面镜子映出的影像,都略有不同。
江岚在走过第三面镜子时察觉了异常。那是一面等身高的青铜镜,镜中的她,骨骼颜色更暗,眼窝里的火焰是深红色的。而且,镜中的她……在笑。
一个她从未有过的、诡异而满足的笑容。
江岚停下脚步,盯着那面镜子。
镜中的她也停下,歪着头,笑容加深。
“别看。”阿阮拉住她的衣袖(虽然拉不到实体),“这里的镜子会映出你内心的‘另一面’。你看得越久,那面镜子里的你就越清晰,最后甚至可能……活过来。”
“活过来?”
“挣脱镜面,成为独立的镜像,攻击你,取代你。”阿阮的声音急促,“快走,不要和任何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超过三息。”
江岚移开目光,加快脚步。
但镜林太密集了。无论她看向哪个方向,都有镜子。她不得不低着头,只看脚下的路。可即便如此,眼角的余光仍能瞥见两侧镜中那些扭曲的倒影:有的她在哭泣,有的她在嘶吼,有的她长了血肉,有的她彻底化作了骸骨怪物。
“这些都是……我的可能性?”江岚用意念问。
“是镜渊根据你的记忆和执念生成的‘镜像变体’。”阿阮说,“如果你在某个时刻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者走向了不同的极端,就可能变成那样。记住,它们不是你,只是‘可能’的你。”
可能。
江岚咀嚼着这个词。如果当初她没有追寻萧寒进入渊层,如果她在髓心洞选择了离开,如果她在心渊选择了回归现实……她会不会变成镜中的某个样子?
一个正常生活、但永远怀着遗憾的江岚?
一个彻底疯狂、与骨嫁娘同化的江岚?
或者……一个早已死在某个角落、无人知晓的江岚?
这些念头让她胸腔的火种一阵摇曳。
“到了。”阿阮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镜林的尽头,守镜塔的基座出现在眼前。
塔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庞大。基座直径超过十丈,由整块的暗青色岩石雕琢而成,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在昏黄光线下隐隐流动,像有生命般呼吸。
塔门是两扇厚重的青铜门,门上各镶嵌着一面巨大的圆镜。镜面澄澈,映出江岚和阿阮的身影,但这次,影像正常——没有扭曲,没有异变。
“门上的镜子是‘鉴真镜’。”阿阮说,“它们只映照真实,不生成镜像。但这也是考验:你必须以真实的自我通过,任何伪装、任何虚假,都会被镜子照出,然后触发防御机制。”
江岚走上前。
两扇门上的镜子同时亮起柔和的白光。光落在她身上,从头顶扫到脚底。她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探查她的骨骼、火种、符咒,甚至更深层的意识。
几息后,白光熄灭。
青铜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是一条向上的石阶,盘旋着消失在黑暗中。石阶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镶嵌着一面小镜子,镜面漆黑,什么都照不出来。
“妾身只能送到这里了。”阿阮站在门外,轻声说,“塔内的路,你得自己走。记住,每一层都有守镜人的分身,它们会用各种方式考验你、诱惑你、攻击你。不要相信任何镜像说的话,包括……那些看起来像‘萧寒’的镜像。”
江岚回头看她:“你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阿阮犹豫了一下,说:“第七层……如果到了第七层,你见到守镜人本尊,记得问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他:‘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江岚记下了。她转身,迈步踏上石阶。
青铜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将阿阮和镜林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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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层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
这是一个圆形的厅堂,直径约五丈,高约三丈。正中央的地面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直径超过两丈的圆形铜镜。镜面擦得锃亮,映出整个厅堂的穹顶——那上面画着复杂的星图,星辰的位置与江岚认知中的任何星座都不符。
厅堂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十二面等身镜,排列成一个圆。每面镜子里,都站着一个“人”。
不,不是真人。
是镜像。
十二个不同的江岚。
她们穿着各异的衣服,有着不同的神态:有的年轻稚嫩,像是大学时代的她;有的成熟憔悴,像是经历了无数磨难后的她;有的眼神疯狂,有的表情麻木,有的在微笑,有的在哭泣。
当江岚踏入厅堂时,十二面镜子里的“她”同时转过头,看向她。
然后,她们开始说话。
不是通过声音,而是直接用意念传入江岚的意识。
年轻的那个说:“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忘记萧寒,重新开始生活。”
憔悴的那个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该休息了。”
疯狂的那个大笑:“杀了他!杀了守镜人!毁了这座塔!让一切都解脱!”
麻木的那个喃喃:“没用的……做什么都没用……不如留在这里……”
十二个声音,十二种念头,在江岚的意识里炸开。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撕裂成碎片,每个碎片都在被不同的声音拉扯、说服、诱惑。
这是精神攻击。
用她自己可能产生的念头,来攻击她自己。
江岚稳住心神,闭上眼窝(虽然视觉不通过眼睛),将意念集中到胸腔的火种上。火种燃烧,释放出温暖而混乱的力量,将那些入侵的意念一一焚烧、驱散。
“安静。”她用尽全部意志,在意识里低吼。
十二个声音同时消失了。
江岚睁开“眼”,看向厅堂中央的巨大铜镜。
镜面里,映出的不是她,而是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灰色长袍、背对着她的人。袍子很旧,边缘已经磨损,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精细的刺绣纹路。
守镜人的分身?
那人缓缓转过身。
江岚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平滑的皮肤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就像一张空白的面具。
但江岚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第一层,鉴心。”无面人的声音直接响起,中性,没有情绪波动,“你已经通过:能在自我念头的围攻中保持本心,说明你确已‘放下’部分执念。”
江岚没有放松警惕:“接下来呢?”
“你可以选择。”无面人说,“继续上楼,或者……留在这里,成为第十三个镜像。在这里,你不会痛苦,不会疯狂,不会再有执念折磨。你会成为一个‘标本’,永远保持此刻的状态。”
“标本?”
“镜渊需要收集足够的‘样本’,来维持规则的完整。”无面人解释,“你的存在,你的经历,你的选择,都是珍贵的数据。留在这里,你就成了永恒的一部分。”
江岚冷笑:“永恒地囚禁,也算永恒?”
“看你怎么定义。”无面人说,“至少,比在外面经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要好。”
“我不要。”江岚说,“我要上楼。”
无面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手,指向大厅一侧。
那里,原本封闭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向上的石阶。
“如你所愿。”他说,“但记住,你每上一层,离‘真实’就越远,离‘疯狂’就越近。当你到达顶层时,你可能已经不再是你。”
江岚没有回答,径直走向石阶。
在她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无面人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
“顺便告诉你,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对你说了谎。”
江岚脚步一顿。
“她不是‘骨嫁娘的人性面’。”无面人说,“她是骨嫁娘分离出来的‘贪婪’。贪婪温柔,贪婪被爱,贪婪一个永远不散的婚礼。她引导你净化萧寒的黑暗面,不是出于善意,而是想利用你的钥匙,打开镜渊的锁,让她能出去……吞噬现实中的萧寒,完成她梦寐以求的‘完整婚礼’。”
江岚的骨骼瞬间冰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问。
“因为我是‘诚实’。”无面人说,“第一层的规则,就是映照真实。我说的是我所知的真实。至于信不信,由你。”
石阶开始自动上升,载着江岚通往第二层。
无面人的身影消失在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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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层的厅堂更小一些。
这里没有镜子,只有……水。
整个地板是一片平静的水面,清澈见底,深约三尺。水底铺着白色的细沙,沙上散落着一些东西:半截梳子,破碎的发簪,褪色的手帕,还有几个已经锈蚀的铜钱。
水面上,漂浮着几盏莲花灯,灯芯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厅堂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素白长裙、长发披散的女人。她背对着江岚,低着头,看着水面。
江岚踏入水中。水很凉,但没有浸湿她的骨骼——她发现自己的脚骨直接踩在水底的白沙上,水面只到她的踝骨。
“第二层,忆渊。”女人没有回头,声音轻柔,“这里的水,是记忆的凝华。每一滴水,都承载着某个镜像的一段过去。”
她转过身。
江岚看到了她的脸——是阿阮。
但又不是阿阮。这个女人的眉眼更柔和,气质更哀婉,穿着也不是嫁衣,而是朴素的素裙。
“我是守镜人的第二个分身,‘悲悯’。”女人说,“我负责看守这些被遗弃的记忆。你要通过这一层,必须找到属于你自己的记忆水滴,并……饮下它。”
“饮下记忆?”江岚皱眉。
“不是真的喝。”女人解释,“是让你重新体验那段记忆,然后……放下它。只有真正放下的记忆,才会从水中消失,不再成为你的负担。”
她抬手,水面上浮现出十几个晶莹的水滴,每个水滴里都封印着一幅微缩的画面。
江岚看到了那些画面:她和萧寒第一次见面的图书馆;他们争吵的雨夜;萧寒失踪后她疯了一样寻找的街道;她决定进入渊层前,烧掉所有照片的火堆……
每一段记忆,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选一个吧。”悲悯说,“任何一段都可以。但记住,你必须完全沉浸进去,重新经历,然后……找到放下的理由。”
江岚犹豫了。
她不是害怕痛苦。她是害怕……如果真的放下了这些记忆,她还剩下什么?她对萧寒的执念,不就是由这些记忆堆积而成的吗?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了,她追寻的意义何在?
“如果我不选呢?”她问。
“那你就永远留在这里。”悲悯说,“每天看着这些记忆水滴,被它们反复折磨,直到疯狂。”
江岚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指向其中一滴。
那里面封印的画面,是她和萧寒最平静的一段时光:一个周末的下午,两人窝在沙发里看电影,窗外下着雨,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画面里的阳光很暖,萧寒的侧脸很温柔。
悲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选那些痛苦的记忆。”
“最危险的,往往是看起来最美好的。”江岚说,“因为你会沉溺其中,不想醒来。”
悲悯点点头,手指一点,那滴水滴飘到江岚面前。
江岚伸出骨手,触碰水滴。
瞬间,她被拉入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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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
电影对白。
肩膀的温度。
江岚(记忆里的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电影已经放完了,屏幕一片蓝光。萧寒还保持着让她靠着的姿势,一动不动,怕吵醒她。
“你怎么不叫醒我?”她揉着眼睛。
“看你睡得很香。”萧寒笑着说,“反正周末,又没事。”
她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萧寒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窗外,雨已经小了,天色渐暗。
“晚上想吃什么?”萧寒问。
“随便。”
“那就煮面吧。我买了新的辣酱。”
很平常的对话,很平常的场景。
但江岚(现在的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因为知道后来。
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知道萧寒会开始那些疯狂的研究,会逐渐疏远她,会失踪,会跳进髓心洞,会经历三百年的循环。
而她会追寻而来,变成一具骸骨,被困在这个诡异的镜渊里。
如果当时她知道这一切,她会不会做些什么?会不会阻止萧寒?会不会选择另一条路?
画面在继续。
萧寒去煮面了,厨房传来水开的声音。她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随意换着台。
突然,新闻里播报了一条消息:
“今日下午,湘西某古村落发现一座保存完好的明清时期傩戏祠堂,考古专家已赶赴现场……”
她没在意,换到了娱乐频道。
但厨房里,萧寒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
“等等!切回去!”
她切回新闻频道。
画面里,那座祠堂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虽然镜头一晃而过,但她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字:
“阮氏宗祠”。
那是骨嫁娘的祠堂。
是悲剧的开始。
记忆画面开始扭曲。
江岚感觉到,这段记忆正在被篡改。不是被外界篡改,而是被……她自己潜意识的后悔篡改。
画面里,她拉住了萧寒:“别看了,面要糊了。”
萧寒却甩开她的手:“你看到了吗?那个祠堂!我研究过资料,那就是‘骨嫁娘’传说里的祠堂!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不准去!”她站起来,挡在电视前,“萧寒,你最近太不正常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有什么好研究的?”
“你不懂!这可能是重大的民俗发现——”
“我不需要懂!我只知道你越来越疯!”她吼出来,“你看看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多久没正常吃饭了?你眼里只有那些鬼故事!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萧寒愣住了。
然后,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受伤和愤怒的表情。
“连你也不理解我。”他低声说,“我以为至少你会……”
他没说完,转身冲回厨房,关上了门。
画面定格在这一刻。
江岚(旁观者)知道,这不是真实发生的。真实的情况是,那天他们并没有吵架。她只是随口说了句“有什么好看的”,萧寒笑了笑,没再坚持,继续煮面去了。
但她的潜意识,在后悔。
后悔当时没有阻止他。
后悔没有更激烈地争吵,没有把他的研究资料烧掉,没有把他锁在家里。
后悔让他走向了那条不归路。
所以这段记忆,在回溯中被扭曲成了“如果当时我阻止了,会不会不一样”的幻想。
江岚深吸一口气(虽然没有肺),用意念对记忆中的自己说:
“没用的。”
“即使那天你阻止了他,他也会在别的时间、别的契机,走向同样的路。”
“他的执念在内心,不在外界。”
“你救不了他。”
“就像他救不了自己。”
话音刚落,记忆画面碎裂成无数光点。
江岚回到了第二层的厅堂。
面前的水滴,“啪”一声破碎,蒸发成水汽,消失了。
悲悯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通过了。”她说,“但你的放下,并不是真正的放下。你只是……接受了无力改变的事实。这更接近‘绝望’,而不是‘释怀’。”
“有区别吗?”江岚问。
“有。”悲悯说,“释怀是主动的,轻盈的;绝望是被动的,沉重的。你会带着这份绝望继续前进,它最终会压垮你。”
她让开通往第三层的石阶。
“祝你好运。”
江岚踏上石阶,没有回头。
她知道自己没有真正放下。
她只是……把那份后悔,转化成了更深层的执念:既然已经无法回头,那就必须走到尽头,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即使那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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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层到第六层,每一层都是不同的考验。
第三层,“妄相”。这里充满了无数面会说话的镜子,每面镜子都自称是“真实”,都试图说服江岚,她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她应该相信某个版本的“真相”。江岚靠着谛视骨的力量,看穿了所有镜子的谎言,但也被迫目睹了无数个“虚假真相”:有的说萧寒从未爱过她,有的说她自己才是骨嫁娘的转世,有的说整个渊层只是她临死前的走马灯……
第四层,“惧渊”。这里囚禁着所有镜像的恐惧。江岚看到了阿弃对契约的恐惧,看到了阿阮对孤独的恐惧,看到了萧寒对永恒的恐惧,也看到了……她自己的恐惧。她害怕被遗忘,害怕没有意义,害怕最终发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必须面对这些恐惧,承认它们,然后……带着它们继续前进。
第五层,“嗔怒”。这里的守镜人分身是一个暴躁的壮汉,他不断挑衅江岚,试图激怒她。江岚一度失控,火种爆发,几乎毁了半个楼层。但最后关头,她想起了萧寒在循环中积累的怨恨,想起了那种被怒火吞噬的可怕,强行压下了情绪。
第六层,“痴锁”。这是最温柔也最危险的一层。守镜人的分身是一个老妇人,她为江岚泡茶,与她聊天,像慈祥的长辈一样开导她。她说,执念不是坏事,痴情不是罪过,何必非要放下?留在这里,她可以给江岚一个永恒的美梦:一个完整的萧寒,一段完美的人生。江岚几乎动摇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留下。但胸腔的符咒突然发烫,刺痛了她,让她清醒过来。
六层通过,江岚已经筋疲力尽。
她的骨骼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火种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意识里充斥着各种杂念、情绪、记忆碎片,她必须不断集中意志,才能保持自我认知的完整。
但她也获得了三枚钥匙碎片。
在第三层、第五层和第六层的尽头,各有一枚小小的银色碎片,与她的钥匙融合。现在钥匙已经完整了四分之三,只差最后一块。
而最后一块,就在第七层。
守镜人本尊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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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层的入口,没有石阶。
只有一面竖立在空中的镜子。
镜面如水,波纹荡漾。
江岚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暗金色的骨骼,裂纹遍布,眼窝里的火焰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她伸出手,触碰镜面。
镜面如同水面般荡开涟漪,然后……将她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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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层没有厅堂。
只有……一个房间。
一个很普通的房间:木制的地板,白色的墙壁,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桌上散落着稿纸和笔。
窗户开着,外面是……现实世界的景象:高楼,车流,傍晚的天空。
江岚愣住了。
她回头,发现进来的那面镜子已经消失了。她站在这个房间里,像一个误入者。
“坐吧。”
声音从书桌后传来。
江岚看过去。
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正在纸上写着什么。他穿着普通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有些乱,背影看起来很……寻常。
“你是守镜人?”江岚问。
男人停下笔,转过了椅子。
江岚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她认识的脸。
陶老。
那个在溯影之冢开棚屋、给她《冥骨傀炼制图谱》的陶老。
但又不是完全一样。这个“陶老”更年轻一些,约莫五十岁,眼神也更锐利,少了那份古井无波的淡漠。
“很意外?”男人笑了,“也是,你在下面看到的我那些分身,都奇形怪状的。但那些只是我分离出去的情绪和特质。真正的我,就是这个样子。”
江岚的骨骼僵硬:“你……你怎么会是守镜人?你不是在渊层——”
“那个陶老,也是我。”男人说,“或者说,是我的一个‘镜像分身’。镜渊和渊层是连通的,就像镜子内外。我在这里待了太久,无聊了,就分出一个自己去外面看看,开个棚屋,收集点骨头,顺便……观察一下像你这样的‘变数’。”
江岚胸腔的火种在疯狂预警。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从踏入陶老棚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某个局。
“你引导我去找谛视骨,去髓心洞,去净化萧寒的黑暗面……”她缓缓说,“都是计划好的?”
“不完全是。”陶老(守镜人)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我只是提供了可能性。选择是你自己做的。如果你当初在棚屋里放弃,或者死在半路,那我也就换个人观察。但你走到了这里,说明你确实……很特别。”
他翻开书,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笔记。
“知道镜渊是怎么来的吗?”他问。
江岚摇头。
“一千二百年前,一个痴情的书生,为了救回死去的爱人,找到了一面古镜。”陶老缓缓讲述,“那面镜子有神奇的力量:能分离人的魂魄,将‘善魂’留在阳世,‘恶魂’封入镜中。书生想,只要把爱人的恶魂封掉,剩下的善魂就能复活,变成完美无缺的存在。”
“他成功了?”
“成功了,也失败了。”陶老说,“爱人的善魂复活了,温柔,善良,完美。但很快,书生发现,没有恶魂的善魂,像一张白纸,空洞乏味。她不会生气,不会嫉妒,不会任性,甚至……不会真正地爱他。她只是按照‘善’的标准,对他好。”
“书生后悔了。他想把恶魂放出来,重新融合。但镜子告诉他:一旦分离,就无法逆转。恶魂在镜中待得越久,就越扭曲,越疯狂。如果放出来,会直接吞噬善魂,变成怪物。”
“书生崩溃了。他把镜子砸碎,但碎片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开来,形成了最初的镜渊。而他自己,则被吸入其中,成为了第一任守镜人——负责看守那些被分离出来的‘恶魂’,防止它们逃出去祸害人间。”
陶老合上书,看向江岚:“我就是那个书生的不知道第几代继任者。每一任守镜人,都是上一个试图改变秩序、结果失败被规则反噬的倒霉鬼。我也一样。”
江岚想起阿阮让她问的问题。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她问。
陶老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记得。我叫陶渊。陶瓷的陶,渊层的渊。但我已经很久不用这个名字了。在这里,我只是‘守镜人’。”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流:“知道我为什么要观察你吗?”
“为什么?”
“因为你和那个书生很像。”陶老转过身,眼神锐利,“不是为了‘复活’,而是为了‘完美’。你想救萧寒,但你内心深处,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萧寒——没有那些黑暗面,没有疯狂,没有绝望,永远爱你,永远不会离开。所以你接受了符咒,接受了看守的职责,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就能永远‘拥有’他的一部分。”
江岚的骨骼微微颤抖。
她无法否认。
“但你知道吗?”陶老走近她,“那个书生最后疯了,不是因为他失去了爱人,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爱的根本不是那个‘完美’的善魂,而是那个完整的、有缺陷的爱人。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你想说什么?”江岚的声音冰冷。
“我想说,你该做选择了。”陶老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东西——最后一枚钥匙碎片,“这是最后一块。你可以拿走,拼成完整的钥匙,然后打开镜渊的锁,离开这里。但代价是,镜渊会开始崩塌,所有的镜像会逐渐回归本体。萧寒的黑暗面会回去,骨嫁娘的贪婪会回去,阿弃的人性会回去……现实会陷入混乱。”
“或者,你可以留在这里,成为下一任守镜人。我会离开,去享受我迟到了几百年的自由。而你,将永远看守这些镜像,维持这个脆弱的平衡。”
他把碎片放在桌上。
“选吧。”
江岚看着那枚碎片。
又看看窗外那个她曾经熟悉的、现在却觉得无比遥远的世界。
她想起萧寒自由时的眼神。
想起阿阮在塔外的等待。
想起自己在记忆水滴里,对那个后悔的自己说的话。
她伸出手,拿起了碎片。
碎片自动飞向她手中的钥匙,完美融合。
完整的银色钥匙,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陶老的眼神变了——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恐惧?
江岚举起钥匙,对准了房间的墙壁。
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的轮廓。
“我要打开锁。”她说,“但不是为了离开。”
“而是为了……让一切回归该有的样子。”
她将钥匙插入门上的锁孔。
转动。
咔哒。
门开了。
门外,不是现实世界。
而是……无数的镜子,无数的镜像,像潮水般涌来。
而在那些镜像的最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寒。
完整的萧寒——不是半身,不是黑暗面,而是……三百年前最初跳进髓心洞的那个他。
他看着江岚,眼神复杂到极致。
“江眠。”他说,“我们又见面了。”
“这一次,是开始,还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