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出数里之后,屏城那冲天的火光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只余暗红的余烬涂抹在天际,像是天边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我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紧紧跟随着那群蒙面人。
领头的那人身形矫健,背上似乎还背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不哭不闹,伏在他背上随着起伏如同一只乖巧的幼兽。
不需要太多的猜测,凭那身形,我知道那是何琰,背上的自然是小慧明。
直到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深处,确信身后再无追兵,这队人才在一处隐蔽的空地停了下来。
夜风穿林打叶,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吹散了我们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烟味。
两名领头的蒙面人走了过来,利落地扯下面上的黑布。
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是刚才背着孩子的何琰,此刻他满头大汗,眼神却异常明亮;
而另一个,面容冷峻,赫然是何允修。
我心中一松,匕首归鞘,却也忍不住泛起一丝极淡的失落。
刚才那一瞬,那独特的哨声让我以为会有三郎君的人,甚至以为是雁回会在。
在这杀机四伏的西境,那种想要见到他们的渴望竟如此强烈。
可是,到底只有何允修。
“幸亏允修及时赶到。”
何琰将背上的小慧明放了下来。
小和尚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紧紧抱着怀里的笼子。
何允修掸了掸夜行衣上的灰尘,语气带着他与何琰、林昭他们在一起时惯有的那种调侃。
“把那批截获的乌沉木送进京师交割清楚,我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赶。
我就知道跟乌沉木沾边的没一个善茬,你们这几个胆大包天的,肯定得危险!
还好,来得不算晚,刚好赶上一场大戏。”
他说话时,目光扫向站在我身后的林昭。
此时的林昭,仿佛一具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
脸上那张王甫的人皮面具因为刚才的剧烈奔跑和汗水已经有些卷边,露出底下原本白皙却惨无人色的皮肤。他的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身体还保持着一种僵硬的防御姿态,显然还陷在刚才那场修罗地狱般的杀戮中没缓过神来。
刚才在死胡同里,他虽然没有直接动手杀人,但那样直面死亡、被尸山血海包围的冲击,对于从未真正沾染过鲜血的士族郎君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
何允修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抬手重重拍在林昭的肩膀上:
“喂!林昭小郎君!魂兮归来!”
这一巴掌极重,林昭浑身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转动眼珠。
当他的视线终于聚焦,看清眼前那张熟悉的、带着戏谑笑意的脸庞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哇——!”
一声凄厉至极的嚎叫,毫无征兆地从林昭喉咙里爆发出来。
还没等何允修反应过来,林昭已经猛地扑了上去,像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了何允修,双臂勒得极紧,脑袋埋在何允修的颈窝里,开始嚎啕大哭。
“允修……呜呜呜……允修……”
他不断地只重复喊着何允修的名字。
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充满了真情实感的恐惧和委屈。
在这寂静的深夜树林里回荡,惊起几只栖息的宿鸟。
何允修整个人都被这一抱给弄懵了。
双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从戏谑变成了惊恐和嫌弃交织的复杂神色。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不是,别动嘴!鼻涕!鼻涕蹭我身上了!”
何允修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奈何此刻的林昭爆发出了惊人的蛮力,怎么推都推不动。
“我不放!允修……呜呜呜……”
林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岔了劈,完全没有了往日里的俊雅体面,活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找家长告状的稚童。
我在一旁看着,原本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滑稽场面,竟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刚才那修罗场般的血腥气,似乎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哭声冲淡了不少。
何允修实在受不了这黏糊糊的拥抱,只能一边嫌弃地呲牙咧嘴,一边僵硬地拍着林昭还在抽搐的后背,敷衍地安慰道:
“行了行了,这不是没死吗?
你看你这点出息,好歹也是林氏郎君,怎么跟个没断奶的娃似的。
好了好了,不怕了啊……”
可是林昭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江水,根本止不住。
他又哭又嚎,声音里还带着颤抖的回音,直听得人脑仁疼。
终于,何允修忍无可忍,运起力气猛地一推,将林昭像撕狗皮膏药一样从身上撕了下来,一把推到旁边的树干上。
“你给我滚一边去哭!再哭我把你扔回屏城去!”
林昭踉踉跄跄地靠在树上,脸上那张王甫的面具已经彻底脱落了一半,挂在下巴上晃晃荡荡,露出一张鼻涕眼泪横流的脸,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笑。
被何允修推开后,他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刚刚站稳的小慧明身上。
那个穿着破旧僧袍、一脸平静的小和尚。
“呜呜呜……大师!”
林昭悲从中来,又是一声哀嚎,这一次他没有扑向何允修,而是直接扑向了还没到他腰高的小慧明。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长臂一伸,将瘦小的慧明死死搂进怀里,脑袋抵在慧明小小的肩膀上,继续那未竟的痛哭大业。
“施主……阿弥陀佛……施主请自重……”
慧明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小脸涨得通红,拼命想要挣扎,奈何力气太小,完全不是发了疯的林昭的对手。
林昭一边哭,一边抓着慧明的僧袍擦眼泪。
“我不自重!大师……呜呜呜……
你说好的吉利呢?说好的没事呢?差点就被剁成肉泥了啊!”
慧明的一只手被林昭压着,另一只手却始终高高举起,死死护着那个竹笼子。
笼子里的小灰兔和竹鼠受到惊吓,正在里面不安地抓挠着。
“那是……那是劫数……阿弥陀佛,贫僧也没办法啊……”
慧明一边念经一边还得努力把那只装鼠兔的笼子往外抻,生怕被林昭压扁了,嘴里念念有词。
“这都是因果……施主你快放手,竹鼠要被压死了……”
“呜呜呜……我不放!……呜呜呜……”
林昭哭得理直气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像个撒泼打滚的无赖。
何琰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转头问我:“他……受什么刺激了吗?”
我看着那抱成一团的一大一小,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概是吓傻了吧。”
对于我来说,杀戮是生存的常态。
可对于林昭,今日的一切,恐怕是他难以抹去的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