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稠密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了视线的一切可能。寂静是此地唯一的声响,沉重地压在耳膜上,仿佛连声音本身都被这无尽的黑暗吸收、消化。身下是柔软而湿冷的触感,厚实,富有弹性,带着一种腐败植物与潮湿泥土混合的奇异腥气,更深层则渗透出万年不见天日的阴寒。每一次呼吸,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浓郁的、类似陈旧香料与朽木霉菌的沉闷味道,直抵肺叶深处,冰凉而滞重。
江望舒躺在原地,没有立刻动作。全身上下无处不痛,脏腑像是被颠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经络中传来阵阵灼烧般的滞涩感,那是力量严重透支、又强行催动时序之力引爆石碑基座的反噬。逆轨感知如同被重物碾压过,向外延伸时异常艰难晦涩,只能勉强勾勒出身周数丈方圆内模糊的轮廓——厚厚的、不知由何物积累而成的柔软“地面”,以及仿佛没有边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虚空。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沉眠威压,无孔不入,渗入骨髓,让她每一次灵力运转都仿佛在粘稠的泥潭中跋涉,迟缓而费力。
她缓缓侧过头,逆轨感知艰难地扫过身侧。顾清晏就躺在不远处,呼吸微弱但已趋于平稳,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织梦心镜的光晕几乎完全熄灭,只余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护持着心脉。她伤在心神,比肉体创伤更麻烦,需要时间静养。
确认同伴暂无性命之忧,江望舒才开始尝试移动。动作牵动伤势,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咬着牙,一点点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坐稳后,她立刻内视己身,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霓羽印记黯淡无光,时序之力近乎枯竭,经脉多处受损,最麻烦的是识海因强行接收、解析石碑灌输的混乱坐标信息而震荡不休,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她闭目凝神,强迫自己进入最深沉的调息状态。此地虽诡异危险,但那股沉眠威压除了压制灵力,似乎并无主动攻击性,暂时可作喘息之机。她必须尽快恢复一丝行动力。
时间在此地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当时针般的刺痛稍缓,体内滞涩的灵力终于重新开始以蜗牛爬行般的速度艰难流转时,江望舒睁开了眼睛。傩面下的眸光依旧沉静,只是深处染上了一丝疲惫。
她再次展开逆轨感知,这一次更加细致。身下的“地面”并非土壤或岩石,而是一种厚厚的、交织着暗褐色与深紫色的菌毯状物质,触手湿滑微黏,散发出淡淡的磷光,正是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源,在绝对黑暗中提供了极其有限的视野。菌毯之下,隐约能感觉到坚硬的、规则的几何结构,像是某种建筑的基座或地板。逆轨感知顺着这些结构向更远处延伸,反馈回的轮廓支离破碎,但依稀能辨认出残破的柱基、倒塌的断墙、以及一些疑似雕刻物但被厚厚菌毯覆盖的凸起。这里像是一座被遗忘、被某种奇异菌类彻底吞噬湮没的古老建筑内部。
而那股无处不在的沉眠威压,其源头似乎就在这片菌毯墓穴的极深处,均匀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每一片菌丝之中,无法准确定位,却又真实不虚,带着一种历经万古、死寂而庄严的气息,与石碑散发的气息同源,却更加古老、深邃,仿佛已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
“唔……”一声微弱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江望舒立刻收回感知,看向顾清晏。少女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起初是茫然的,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黑暗中江望舒模糊的轮廓。
“望……舒?”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刚醒来的懵懂,“我们……这是掉进哪个发霉巨人的脚底板缝里了?又黑又潮,还一股子老棺材板子泡了水的味儿……”即便虚弱如此,她那独特的感知与表达方式依旧未变,将糟糕的处境用更糟糕的比喻描述出来。
“一处空间夹层,疑似‘圣骸’沉眠之地。”江望舒言简意赅,声音同样有些低哑。她将目前所处环境、自身状态以及石碑灌输坐标信息后发生的事,以最简洁的话语传递给顾清晏。
顾清晏听着,小脸皱得更紧了,她尝试调动织梦心镜,那点微光闪烁了几下,勉强稳定下来,但光芒微弱得只能照亮她自己的掌心。“这里……好沉,像盖了几百床湿棉被,还浸透了陈年的伤心事。我的‘梦’在这里都打不起精神,蔫蔫的。”她努力感知着四周,反馈回的信息混乱而压抑,“底下……好像埋着很多睡着了就不想醒来的石头房子,还有……一种特别‘老’的、‘重’的念头,散得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像积了几万年的灰。”
她的描述虽然古怪,却与江望舒逆轨感知的结果相互印证。这确实是一座被菌类覆盖的古老遗迹,而那沉眠的威压,则如同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尘埃,无处不在。
“能动吗?”江望舒问。
顾清晏试着动了动手脚,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动是能动了,就是像生锈了的木偶,一动全身的关节都在抱怨伙食太差。脑袋里也像塞了一团被水泡过的羊毛,又重又懵。”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旁边一处被菌毯覆盖的、触感坚硬的凸起物上,大口喘着气。
江望舒不再多言,取出两枚丹药,自己服下一颗,另一颗递给顾清晏。丹药入口化作温润气流,缓慢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受创的心神。两人默默调息,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唯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又过了许久,直到丹药效力化开,勉强压下了最严重的伤势与疲惫,江望舒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石碑所予坐标,指向此地深处。威压源头,或为关键。需探查,寻出路,或觅转机。”
留在此地被动等待,绝非她的风格。伤势未愈,前路莫测,但唯有行动,方能于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
顾清晏苦着脸吞下丹药,感受着体内微微升起的暖意,认命地点点头:“好吧,总不能真在这脚底板缝里安家落户。就是不知道这底下除了发霉的石头,还有没有藏着其他爱睡懒觉的古怪邻居。”
两人勉力站起,动作迟缓僵硬。江望舒以残存的时序之力凝聚于指尖,在掌心燃起一簇豆大的、稳定的银色光焰,照亮方圆数尺之地。光焰下,厚厚的、色泽诡异的菌毯向前方无尽延伸,覆盖了一切。残破的建筑结构在菌毯下露出峥嵘一角,更显阴森。
她们选定一个方向——逆轨感知中,那股沉眠威压似乎稍显“浓郁”、且与脑海中残缺坐标的某个模糊指向略有重合的方向——开始缓慢前行。脚下菌毯湿滑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添诡秘。空气中陈腐的香料气味似乎随着她们的移动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仿佛在引导,又仿佛在排斥。
行走约莫百步,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菌毯在这里变得稀薄,露出下方大片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地面。地面上,用某种银白色的、即便在无尽岁月后仍未被菌丝完全侵蚀的金属,镶嵌勾勒出一幅巨大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圆形法阵图案。法阵中心,是一个与那黑色石碑上所见极为相似的、但更加繁复狰狞的独角兽首图案,兽首的双目处,镶嵌物已失,只留下两个空洞。
当江望舒掌心的光焰照亮这片区域时,那法阵的线条仿佛被唤醒般,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与此同时,江望舒脑海深处,那幅由石碑强行灌注的星辰坐标图,其中一个光点猛地跳动了一下,传来清晰的、带有指向性的悸动。
就是这里。坐标的一个关键节点。
江望舒走近法阵边缘,蹲下身,不顾伤势,将逆轨感知凝聚到极致,细细探查。反馈回的信息破碎而古老,法阵蕴含的力量层次极高,涉及空间禁锢与能量转化,其核心与那沉眠的威压紧密相连,但已因漫长时光与某种破坏而残缺不全,处于一种极其脆弱且不稳定的“沉睡”状态。强行触动,后果难料。
顾清晏也好奇地凑过来,她的织梦感知在此地受限严重,但靠近这法阵时,却隐约“听”到了一些极其微弱的、断续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叹气,一声接一声,叹了好多年,把石头都叹凉了。”她缩了缩脖子,觉得那“叹息”声让人心里发毛。
“法阵核心与威压源头相连,残缺濒毁,不可轻动。”江望舒站起身,目光投向法阵后方,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坐标的悸动并未停止,而是指向更深处。“前行。”
她们绕过这危险的法阵区域,继续向威压更“浓”处探索。沿途又发现了几处类似的遗迹痕迹,有倾倒的巨柱,有半埋的雕像(同样覆盖厚厚菌毯,难以辨认原貌),还有一条疑似向下延伸、但被菌毯和坍塌物堵塞了大半的阶梯。
就在她们试图清理阶梯入口的堵塞物时,江望舒的动作忽然一顿。逆轨感知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此地沉眠气息的、新鲜的……空间扰动涟漪。这涟漪的源头不在前方,而在她们斜后方,那片看似厚实无比的菌毯墙壁之后。
几乎同时,顾清晏也猛地抬起头,脸色微变,压低声音急促道:“有‘东西’在墙后面……刚‘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着馊了的味道!不是石头,是活的,会动!”
江望舒眼神一凛,瞬间掐灭掌心光焰,同时示意顾清晏噤声,两人气息收敛到极致,缓缓退入旁边一处倒塌石柱与菌毯形成的阴影中。
轻微的、仿佛厚布摩擦的窸窣声,从菌毯墙壁后传来。紧接着,墙壁上厚厚的菌毯被从内部顶开一个小口,一点黯淡的、暗红色的光点,如同苏醒的虫豸之眼,在绝对的黑暗中亮起,警惕地“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