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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晨光尚未完全刺破冬日的云层,新朝的第一次大朝会已然在肃穆中拉开序幕。

崇政殿内,六十四根蟠龙金柱巍然耸立,鎏金地砖光可鉴人。百官分列两班,绯紫青绿各色官袍在摇曳的宫灯下显得格外鲜亮,却无一人敢轻易挪动半分。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殿角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人人都知道,今日非同寻常。

三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尘埃落定。前皇帝南宫睿勾结北狄、陷害忠良、祸乱朝纲的罪证被公之于众,于太庙前自裁谢罪。而那位曾戴着银色面具、被世人唤作“冥王”的二皇子南宫陌,在万民请命与百官拥戴下,以摄政王身份总揽朝政,扶立先帝幼子为嗣皇帝,实则已是这羽国江山的真正主宰。

更让朝野震动的是,那位曾替嫁入冥王府、一度被传为“灾星”的李家庶女李晚晴,不仅被南宫陌力排众议立为摄政王妃,更是在他主政后,以“贤德慧敏、于国有功”之名,被尊为超品“宸懿夫人”,位同副后,常伴君侧参政。

而今日朝会的第一个议题,便与这位宸懿夫人息息相关——彻查前朝余孽及附逆党羽。

“摄政王殿下驾到——宸懿夫人驾到——”

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殿宇。百官齐刷刷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对身影自屏风后转出,一步步走向御阶之上那两把并设的紫檀雕龙座椅。

南宫陌依旧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银色面具,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与薄唇。一袭玄黑绣金蟠龙朝服,肩扛日月山河纹,腰束玉带,步履沉稳健稳。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威压,比之从前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更多了几分执掌乾坤的深沉与莫测。

而他身侧半步之后的李晚晴,则是一身绛紫色蹙金绣百鸟朝凤礼衣,头戴九尾攒珠凤冠,额前垂落的流苏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秀的鼻梁与淡色的唇。她身姿端雅,步履从容,那曾经在冥王府花园中沾着泥土的手指,如今轻轻搭在身旁宫女的手臂上,指尖戴着象征权力的翡翠护甲。

二人落座。

“众卿平身。”南宫陌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而清晰,带着金石般的质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百官谢恩起身,这才敢稍稍抬眼。只见御阶之上,南宫陌的面具在宫灯光晕下泛着冷冽的光,而李晚晴则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神情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波澜。

“开始吧。”南宫陌淡淡道。

刑部尚书王砚,一位年逾五旬、面容清癯的老臣,手持玉笏出列。他是前朝少数未曾依附南宫睿的清流,在宫变中因坚守刑部大狱、保护重要人证而立功,被南宫陌擢升留用。此刻,他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臣,刑部尚书王砚,启奏殿下、夫人。奉殿下钧旨,刑部联合大理寺、都察院,历时两月,彻查前朝附逆、贪墨、害民诸案,现已初步理清脉络,取得确凿罪证。今日,特将首恶之族——原吏部侍郎李崇德一脉罪状,呈报御前,请殿下圣裁。”

“李崇德”三字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那是李晚晴的生父,宸懿夫人的娘家。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御阶右侧那个端坐的身影。李晚晴依旧垂着眼帘,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王砚口中的那个姓氏与她毫无干系。

南宫陌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叩了一下。

“讲。”

王砚从袖中取出一份厚达寸余的奏章,双手捧起,开始逐条宣读。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每一条罪状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朝堂之上。

“其一,结党营私,把持选官。李崇德自天启十五年任吏部考功司主事起,至景隆三年擢升侍郎,十八年间,利用职权之便,暗中勾结前司礼监掌印太监刘保,卖官鬻爵,篡改考评。经查实的就有七十三例,涉及知县、知州乃至京官,收受金银、田产、古玩折合白银逾八十万两。此处有历年考核原始档册与篡改后册对比,以及二十七名涉事官员供词、财物往来账簿为证。”

一名刑部郎中趋步上前,将一摞沉重的账册、供词抬至殿中。纸张泛黄,墨迹犹存,那是权力腐烂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其二,侵吞国孥,巧取豪夺。景隆元年,江北三州水患,朝廷拨付赈灾银五十万两,粮十五万石。李崇德时任户部清吏司郎中,与当时户部尚书合谋,以次充好、虚报灾民数目,截留白银二十一万两,粮食八万石,转入其暗中操控的商行倒卖。案发后,推诿于下属,致使三名无辜官员被问斩。现有当时仓场记录、商行秘密账目及幸存经办人口供为证。”

又一批卷宗被抬上。有些纸张边缘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显然是从极其隐秘之处搜出。

殿中气氛愈发凝重。不少官员额角已渗出冷汗,尤其是那些曾与李家有过往来,或是在考核、赈灾等事中与李崇德打过交道的,更是面色发白,双腿微颤。

王砚的声音还在继续,一条比一条更重:

“其三,勾结阉党,窥探宫禁。李崇德为巴结前帝南宫睿,通过刘保,常年以重金贿赂南宫睿身边近侍,打探陛下起居、言论、喜怒,甚至妄图窥伺奏章内容。现有刘保及三名已擒获太监的供词,详细列出李崇德所求信息及支付金额。此乃大不敬、图谋不轨之罪!”

“其四,苛待宗亲,悖逆人伦。”念到这一条时,王砚的语速稍稍放缓,他微微抬眸,快速扫了一眼御阶之上。李晚晴依然静坐如雕塑,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那翡翠护甲微不可察地嵌进了紫檀木的浮雕纹路里。

王砚收回目光,声音沉痛:“李崇德纵容正妻王氏,苛待庶出子女,尤以宸懿夫人为甚。夫人生母阮氏,原为良家女,被纳为妾后,遭王氏多方折磨,病中不予医治,致使阮氏于天启二十三年郁结而亡,时年不过二十有四。夫人幼时,衣食不及仆役,动辄得咎,鞭笞囚禁皆为常事。更有甚者——”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单独的、颜色稍异的文书。

“天启二十九年,前帝南宫睿为羞辱殿下,下旨将李氏嫡女李明珠赐婚于殿下。李崇德与王氏为保嫡女,竟行‘替嫁’之计,逼迫当时年仅十五、毫无依靠的宸懿夫人代姐出嫁。此有李家内部密议记录、王氏威逼夫人的仆妇口供,以及……当年送入冥王府的婚书副本为证。婚书之上,赫然写着‘李氏明珠’,而轿中之人却已偷梁换柱。此乃欺君、罔上、悖逆人伦之极!”

“哗——”

殿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替嫁之事,当年在京城高层并非全然秘密,但如此赤裸裸地在朝堂之上,以罪证的形式被刑部尚书宣读,尤其是当着已然尊荣至极的当事人之面,其冲击力仍是无与伦比。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李晚晴。震惊、怜悯、好奇、探究……她像是风暴的中心,却奇异地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只有坐在她身侧的南宫陌,隔着咫尺距离,能感受到她周身那一瞬间几乎要炸开的僵硬,以及随后如深潭般沉下去的、冰封的平静。

南宫陌面具下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戾色。他覆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王砚似乎并未被朝堂的骚动影响,他清了清嗓子,念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条:

“其五,首鼠两端,暗通废帝。去岁冬,殿下出征北境期间,废帝南宫睿暗中策划宫变。李崇德身为吏部侍郎,早获风声,非但不向朝廷示警,反而暗中遣人向南宫睿递送密信,信中极尽谄媚,称‘愿效犬马之劳’,并透露部分官员动向,试图在新主面前谋取进身之阶。然其又恐殿下得胜归来,故密信措辞暧昧,留有转圜余地。此等首鼠两端、毫无气节、卖国求荣之行径,实乃士林之耻,国法难容!”

他从最后的卷宗中,抽出一封以火漆封缄、边缘略有烧灼痕迹的信函副本,高高举起。

“此密信原件,已于南宫睿寝宫暗格中起获。笔迹经三位翰林院学士比对,确系李崇德亲笔无疑。信中内容,刑部已抄录附卷。”

五条大罪,条条触目惊心;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王砚念罢,将厚厚一叠奏章与证据清单高举过顶,深深躬下身去:“以上诸罪,人证、物证、书证俱全,均已整理成册,请殿下、夫人御览!”

整个崇政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铜漏滴水之声,变得格外清晰,嗒,嗒,嗒,像是末日审判的倒计时。

一些曾与李家交往密切的官员,已是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他们终于明白,今日这朝会,名为议政,实为清算。而摄政王选择从李晚晴的母族开刀,其用意之深,手段之狠,决心之坚,令人胆寒。这不仅是司法审判,更是一场政治表态——任何曾经伤害过宸懿夫人的人,任何在前朝旋涡中迷失方向的臣子,都将付出代价。

而另一些清流官员,则在震惊之余,面露愤慨与凝重。李崇德之罪,确实罄竹难书,尤其是苛待庶女、替嫁欺君、暗通废帝这几条,不仅触犯国法,更践踏了为人父、为人臣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摄政王以此开刀,虽不免有借题发挥、肃清异己之嫌,但就事论事,李家的确罪有应得。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御阶之上,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身上。

他会如何决断?是雷霆万钧,满门抄斩?还是顾念宸懿夫人,网开一面?他的态度,将决定未来朝堂的风向。

南宫陌缓缓站起身。

玄黑的朝服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流畅的线条,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走向殿中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他的脚步很稳,落地无声,却仿佛踩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他在那摞账册前停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两页,又放下。然后走到那封密信副本前,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最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鸦雀无声的百官,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惶恐、或紧张、或期待的脸。

“王尚书。”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你所奏,可句句属实?”

王砚深深一揖:“臣以项上人头及全家性命担保,所奏之事,无一字虚言,无一证不实!所有证据,皆可当庭查验,人证亦可随时传唤。”

南宫陌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离开王砚,反而更锐利了几分:“李家上下,涉案者几何?主谋、从犯,可已分明?”

“回殿下,现已查明,主谋为首者,乃李崇德及其正妻王氏。其嫡子李兆廷,参与部分贪墨、侵吞事宜,是为从犯。嫡女李明珠,虽未直接参与朝政不法,但替嫁之事为其与王氏共谋,且平日欺压庶妹、品行不端,亦有证言。其余旁支、仆役,涉案者一十三人,均已记录在案。尚有部分线索,指向李家可能与更早的一桩宫廷旧案有关,仍在深入核查。”

“宫廷旧案”四字,让南宫陌的目光骤然一凝。但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过身,抬头,望向依旧端坐在御阶之上的李晚晴。

“夫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只有彼此能懂的温和,“此案涉及夫人母族,更牵涉夫人切身之痛。依夫人之见,当如何处置?”

这一问,石破天惊!

自古以来,哪有君王在朝堂之上,将如此重大案件的处置权,当众询问后妃意见的?这已不仅是尊重,这几乎是……将权柄与她共享的姿态。

百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南宫陌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李晚晴。

李晚晴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

流苏晃动,露出那双清澈如秋水,此刻却平静得近乎寒冷的眼眸。她的目光掠过殿中堆积的罪证,掠过匍匐在地的王砚,掠过神色各异的百官,最后,与阶下南宫陌仰视的目光遥遥相接。

空气中,有无形的丝线在绷紧。

她看到了他面具后那双眼睛里的询问,也看到了那询问深处,毫不掩饰的、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绝对支撑。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照办。哪怕她此刻说“赦免”,他或许也会为了她,顶住所有的压力与非议。

这份认知,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心口某处,沉甸甸地发疼。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微不可闻,却在寂静的大殿中仿佛带起了微风。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清越如玉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殿下,王尚书。”

她先是对南宫陌微微一颔首,然后目光落在王砚身上。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历时两月,辛苦查证,理清罪责,功不可没。本宫,谨代表殿下,谢过诸位臣工秉公执法、不辞辛劳。”

她居然先道谢?群臣愕然。

李晚晴继续说道,语气平稳无波:“国法如山,纲纪如铁。既然罪证确凿,事实清晰,那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卷宗,尤其在提到“替嫁文书”和“苛待宗亲”的部分,微微停留。

“该如何论处,便依《羽律》及朝廷法度,秉公而断即可。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臣子?无须因涉案者与本宫有亲,便有所踌躇顾忌。”

她将“与本宫有亲”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那不是一个女儿在谈论父亲,而是一个上位者,在冷静地评判一桩涉及自己出身家族的罪案。

“只是,”她话锋微转,看向南宫陌,“殿下,王尚书方才提及,尚有线索指向‘宫廷旧案’。此案关乎皇家体统,牵涉可能更深。是否应待此事一并查明,再行最终定谳,以免有所疏漏,或……令真正罪魁逍遥法外?”

她的目光澄澈,却仿佛带着某种深意,看向南宫陌。

南宫陌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仅是在要求更彻底的清查,更是在为他考虑——如果李家背后还牵扯更深的宫廷隐秘(比如可能与当年陷害他母族、或导致他中毒毁容的旧事有关),那么现在匆忙结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或者让真正的元凶借李家的倒台而隐藏更深。

她在用她的方式,提醒他,帮助他。

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划过南宫陌冰冷的心底。他的晚晴,从来都不是需要他完全庇护的莬丝花,她是他可以并肩而立的橡树,能在风暴中为他提供另一重思虑与支撑。

“夫人所言极是。”南宫陌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肃,“王尚书。”

“臣在。”

“李家一案,既已证据确凿,主犯从犯分明,可按律先行拟定罪责,奏报于朕。然‘宫廷旧案’线索,需加派得力人手,秘密彻查,不得有误。两案若有勾连,则一并处置。”

“臣,遵旨!”王砚大声应道,心中对御阶上那位年轻夫人的见识与冷静,又高看了几分。

“至于今日朝堂所呈罪证,”南宫陌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昭告天下!张贴于各州府县衙门外!让天下臣民都看看,依附逆党、贪墨害民、悖逆人伦者,是何下场!也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猛地转身,再次面向百官,玄黑袍袖无风自动,一股凛然霸气铺天盖地。

“朕的皇后,”他用了这个尚未正式册封、但已等同于确认的称呼,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不容任何人轻贱!过往种种,朕会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彻底炸响在崇政殿上空!

皇后!他亲口称她为“朕的皇后”!并且以如此强势、如此不容置喙的姿态,宣告了对她的维护与珍视。这不仅仅是对李家的审判,更是对全天下的一次宣告:李晚晴,这个曾经被家族抛弃、被世人轻视的庶女,如今是他南宫陌倾尽江山也要护住的心尖至宝。任何曾伤害过她的人,都是在与他为敌。

李晚晴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他掷地有声的宣告,看着殿下百官震惊、敬畏、恍然、复杂的目光,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终于漾开了一丝细微的涟漪。那涟漪之下,是汹涌的暖流与酸楚交织的复杂情愫。

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灼热直接的注视,也掩去了眼底瞬间泛起的水光。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内侍服饰、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太监的矫健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侧门边,对着殿内南宫陌身边的心腹太监快速耳语了几句。

心腹太监脸色微变,立刻趋步至御阶下,用极低的声音向南宫陌禀报。

南宫陌听着,面具后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甚至……闪过一丝惊疑。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李晚晴,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凝重,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李晚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南宫陌沉默了几息,终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道:

“晚晴,刑部密查的人……在你生母阮氏故居的旧物中,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

“一些……可能与你真实身世有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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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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