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有些人,他不得不见,有些局,他不得不设。
今日亦是如此,甚至来访之人,还是他亲自邀请过来的。
真是劳心劳力的命啊……朱显梡暗叹一声,提起精致的紫砂茶壶,亲自为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斟了一杯热茶。
茶香袅袅,两人隔案对坐,气氛却与这闲适的茶道格格不入,隐隐透着紧张。
荆王世子朱常泠大马金刀地坐着,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他沉声开口,语气带着质问:“东安王!局面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当初之事是你牵头定策,如今风向不对,火快烧到眉毛了,你可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他越说越气,声音不由提高,
“太猖狂了!朱希忠那条老狗,不过是皇帝的家奴,竟敢悍然屠戮宗室!
虽然死的只是黎山王府那些旁系的辅国、奉国将军,但这刀,是砍在所有朱姓子孙的脖子上!”
“他现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但凡沾到一点线索,就敢闯王府杀人!若再让他这么查下去,你我还能有活路吗?!”
朱显梡将斟满的茶杯轻轻推到朱常泠面前,动作从容不迫:“荆王世子稍安毋躁。
今日请你过来,正是为了商议应对之策。”
他的神情语气,远比朱常泠要冷静沉稳得多。
或许是年岁长,经历的风浪也多——弑王篡位、暗害同宗、殴毙地方官……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性早已磨砺得坚如铁石。
他又给自己缓缓斟了一杯,轻呷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可惜啊……
朱希忠在岷王府闹得那般凶,却没能顺势把岷王或者黎山王给宰了。”
说罢,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惋惜一局好棋未能竟全功。
朱常泠却没心情跟他打机锋,冷冷一笑,语带威胁:“东安王,少跟我绕圈子!
我现在没耐心猜谜!
若你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法子,那就别怪我自己想办法!
届时你我各行其是,万一坏了你的事,可别怨我!”
话音刚落,朱显梡便苦笑一声,摆摆手道:“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哪还有心思跟世子打哑谜?
方才所言,确是发自肺腑的遗憾。”
他放下茶杯,正色道:“若朱希忠此行能杀个把郡王,让各地宗亲们切实感受到切肤之痛,
生出兔死狐悲之心,甚至互相猜忌防范,那我们逼退钦差的谋划,把握至少能再添三成。”
朱常泠紧紧盯着朱显梡,身体前倾,摆出一副“再不说重点立刻就走”的架势。
朱显梡见火候差不多了,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终于收敛了所有闲散神色,目光变得锐利:
“依我之见,这批钦差此番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查清张楚城一案!
他们是冲着我们所有湖广宗室来的!
背后必定有皇帝和内阁的授意!”
“否则,我们之前抛出岳阳王府那么大的‘功劳’,邬景和为何丝毫不给转圜余地,依旧步步紧逼?
朱希忠又怎敢如此肆无忌惮,屠戮士绅,刀劈宗亲?”
“他们这是在效仿当年的朱纨!” 朱显梡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朱纨当年作为世宗皇帝的利刃,巡抚浙江,借着剿倭的名义,将地方大户士绅犁庭扫穴,杀得人头滚滚。
要么杀完之后栽赃给倭寇,要么干脆就是“倭寇”杀的,吓得江浙豪强举家逃窜。
做完这等酷烈之事,弹劾他的奏章自然如雪片般飞入万寿宫。
朱纨眼见世宗皇帝快要顶不住压力,竟干脆利落地服毒自尽!
人死债消,他在浙江造下的杀孽,自然也就无从追究了。
“不知是当今陛下得了灵感,还是内阁那几位学了故智,跑到湖广来搞这一套。
你看朱希忠如今的所作所为,与当年的朱纨,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谈到核心危机,朱常泠也强行收摄心神,跟上朱显梡的思路,试探着问道:“所以,东安王的意思是……
无论我们再推出多少替死鬼,给他们多少功劳,他们都不会见好就收,反而会得寸进尺?”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极限。
难怪东安王方才对他的提议不屑一顾,原来是自己看得太浅,未能洞察背后的根本缘由。
朱显梡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寒光,轻哼道:“收手?
他们恐怕是巴不得借此机会,将你我这样的宗室,连根拔起,赶尽杀绝!”
朱常泠心头猛地一跳,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一股狠厉之气透体而出。
他终于按捺不住,身子猛地前倾,几乎是咬着牙质问道:“东安王!当初你找上我时,可是信誓旦旦,说此事万无一失,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如今局面失控,你就打算让我们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吗?!”
无论东安王怎么想,他朱常泠是决计不会等死的!一旦查到他头上,他必定拼个鱼死网破!
朱显梡伸手虚按,示意他少安毋躁。
他坐直了身体,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世子莫急。
我已有定计,不仅能逼退这群豺狼般的钦差,更可兑现此前答应助你……夺得荆王大位的承诺!”
朱常泠闻言,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做?!”
没听到预想中“计将安出”的文人腔调,朱显梡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果然是不学无术的莽夫,与这等人物共谋,真是拉低身份。
不过,也正因其愚蠢且有所求,才更容易操控……
他迅速收敛心神,看向朱常泠,一字一顿,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世子可还记得……成祖皇帝的旧事?”
朱常泠怔了一下,在脑中飞快搜索,立刻明白了朱显梡所指——当年建文皇帝听信谗言,厉行削藩,逼迫残害宗室亲族。
幸赖成祖朱棣毅然起兵,靖难扫逆,拨乱反正,才挽救诸王于水火!
所以……东安王是想……
朱常泠脸上瞬间涌起一阵激动的潮红,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猛地站起身,抱拳行礼,就要告辞:
“东安王既有此等气魄,某这便返回蕲州,整顿兵马,举起义旗,响应王叔!”
“啪嚓!”
他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骤然响起!
朱显梡惊愕之下,失手将茶杯摔落在地。
他猛地回过神,也顾不得仪态,急忙起身一把拉住正要转身离去的朱常泠!
迎着朱常泠疑惑不解的目光,朱显梡几乎是气急败坏地低吼道:“不是这个意思!谁让你现在去学造反了?!”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蠢蠢欲动的朱常泠重新按回座位,压着怒火解释道:“我指的是成祖因何而反,不是让你去效仿他如何造反!”
朱常泠眉头紧锁,脑子显然还没转过弯来,理所当然地道:“不就是因为建文皇帝逼迫凌辱我们这些宗室吗?与如今情形何其相似!”
朱显梡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建文凌迫宗室,与当今陛下借着张楚城一案,
在湖广大肆株连,刻意找茬,想要收回我们的封地、庄园、特权,有何区别?”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煽动性:“区别只在于,今上心思更为奸诈,懂得分化瓦解,这才先拿我们湖广宗室开刀,杀鸡儆猴!”
“但正因有建文这个前车之鉴,若是陛下做得太过,逼迫太狠,
让天下宗室都感到唇亡齿寒,心灰意冷……那么,未尝不会再出一个‘成祖第二’!
即便不能成功,也足以将这大明朝的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朱常泠隐隐捕捉到了一丝脉络,若有所思。
他想了想,似乎恍然大悟:“所以,我们不仅要向皇帝上奏申辩,
还要暗中串联其他行省的宗室,告诉他们唇亡齿寒的道理,共同向朝廷施压!”
朱显梡彻底放弃了让这位世子跟上自己思路的打算,忍不住低头翻了个白眼。
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和颜悦色,他耐心解释道:“世子,且不说串联他省宗室能否成功,单是耗时,就根本来不及应对眼前的危局。”
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点出核心:“与其费时费力去串联,不如……
我们主动制造一点‘大事’,让各地的宗室们能立刻‘感同身受’,
将自己代入到当年被建文逼迫、乃至被逼上绝路的成祖位置上去!”
朱常泠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难怪东安王方才说,可惜朱希忠没杀了岷王!若能杀个亲王,震动必然更大!”
朱显梡却摇了摇头:“仅仅如此,恐怕还不够。
毕竟眼下还有个‘查办钦差遇袭案’的由头顶在前面,总有人会心存侥幸,自我安慰。
原本打算借岷王府的事再添一把火,但如今想来,不如……将事情做绝,方能起到雷霆之效!”
他目光幽深地看向朱常泠,语气变得诡异而充满诱惑:“我们不妨……重演一次‘湘王旧事’,如何?”
朱常泠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湘王!
太祖高皇帝第十二子朱柏!
当年建文削藩,湘王被诬告谋反,朝廷派兵包围王府。
湘王朱柏不堪受辱,愤而阖宫自焚,以死明志!
此事震动天下宗室,成为压垮建文朝廷合法性的最后一根稻草之一,
也深深刺激了当时的燕王朱棣,最终坚定了其靖难的决心。
此事若在当下重演……其引发的政治海啸,将难以估量!
莫说逼退几个钦差,就是皇帝这个万寿节,恐怕也别想安生了!
至于如何“重演”?
当年湘王封地,正在荆州府!
他朱常泠身为荆王世子,哪里还不明白朱显梡特意叫他前来,所图为何!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又转为铁青,嘴唇哆嗦着,涩声道:“东安王……是想让我荆王府……也来一场……举府自焚?!”
湘王故事,自然能震动天下宗室,引发对皇帝的普遍质疑与恐慌。
可问题是……这上秤的筹码,是他朱常泠的身家性命和整个荆王府啊!
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朱显梡却不看他,自顾自地重新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空杯里注水,声音平淡却带着致命的蛊惑:
“世子当初寻到我门下,甘愿为我驱策,所求为何?
不就是为了让我联合楚藩势力,上奏朝廷,支持你扳倒你那好弟弟朱常信,夺回本该属于你的荆王之位吗?”
他抬起眼皮,瞥了朱常泠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如今,我帮你‘劝服’你那弟弟和他那一系的拥趸,
‘自愿’效仿湘王忠烈,为你扫清障碍……这岂非是……一箭双雕之妙计?”
荆藩内部的混乱,比之如今的楚藩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荆王朱翊钜于隆庆四年二月薨逝。
但死前不知何故,竟上奏穆宗皇帝,声称世子朱常泠“不孝”,请求由次子朱常信管理荆王府事。
至于如何不孝?荆王语焉不详。
穆宗皇帝是个不同世事的,一见老皇亲上奏,便大手一挥准了。
可偏偏,无论是荆王还是穆宗,都未明确废黜朱常泠的世子之位。
这就导致了如今荆藩尴尬无比的局面:名正言顺的亲王世子是长子朱常泠,而实际掌权的,却是次子朱常信。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王府之内,暗流汹涌,争斗日趋白热化。
朱常泠手段用尽,却因才智不足,始终处于下风。
如今府内舆论已渐渐统一,多有废长立幼之声,连王府长史、管事太监都已开始准备材料,
要向宗人府呈请,理由便是现成的——“世子朱常泠不孝,不堪承继王位”。
正是这岌岌可危的处境,才逼得朱常泠不得不向外寻求强援,
找到了楚王府,找到了东安王朱显梡,成了他手中一把指向自己亲族的利刃。
朱常泠沉默了,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