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始九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才刚入冬月,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地压在了洛阳城头,午后时分,细密的雪粒子开始窸窸窣窣地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不多时便转成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很快将朱墙金瓦覆上一层素白。
温室殿里地龙烧得正暖,铜雀熏炉里燃着御医调配的、据说能预防时疫的香料,气味清苦中带着一丝甘凉。袁术半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正听着太子袁耀汇报几项赈济孤寡章程的拟定情况。他这几日总觉得有些精神不济,喉咙也微微发痒,只当是季节交替所致,并未太在意。
“……综上,儿臣以为,可在各郡县常平仓下设‘慈济仓’,专储陈粮旧帛,由县丞主簿兼管,按季核查,用以赈济鳏寡孤独及突遭灾病之家,如此既不动用正仓新粮,亦可防胥吏中饱。”袁耀说完,小心地看向父亲。
袁术点了点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偏过头,以袖掩口,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那咳嗽声起初压抑,随即变得连绵起来,带着胸腔的共鸣。
“父皇?”袁耀连忙起身,侍立在旁的宦官总管也急趋上前。
袁术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但咳了一阵后,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无事……咳咳……大约是这几日看奏章,忘了添衣,着了些凉。”他声音有些嘶哑,“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将章程再斟酌细致些。”
袁耀担忧地看着父亲:“父皇,是否传太医来看看?”
“小题大做。”袁术勉强笑了笑,“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歇一晚就好。你去吧。”
袁耀不敢违逆,只得躬身退下,走到殿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见父亲已闭上眼假寐,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这一夜,雪下得更紧了。温室殿内,袁术起初只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加了床被子仍不见暖,后来渐渐发起热来,头也昏沉沉的。到了后半夜,竟说起胡话来,时而含糊地叫着早已逝去的旧部名字,时而又像是回到当年征战之时,急促地发出指令。值守的宦官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耽搁,连夜敲开了太医署的值宿房门。
消息在天亮前,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地渗入了洛阳城的某些角落。
东宫。
袁耀几乎一夜未眠。丑时三刻,他的心腹内侍便带来了父皇夜半突发高热、太医已入宫诊视的消息。他立刻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心头乱成一团。想去探视,又恐惊扰父皇静养,更怕落个“急于表现”的口实。他想起父皇平日的教诲:“为储君者,当动静合宜,遇事不慌。”强迫自己坐下,却忍不住一遍遍设想各种可能——父皇只是普通风寒吧?太医署如今能人辈出,还有正在编纂的《仲朝本草》,定能药到病除……万一……不,没有万一!
“殿下,”他的老师、太子少傅轻声提醒,“此刻陛下病中,殿下更应沉稳。可先命人时刻留意温室殿消息,同时照常处理今日送达东宫的政务,以示一切如常。若有重臣问起,便言陛下微恙,需静养数日。”
袁耀深吸一口气:“老师说的是。”
大将军府。
周瑜也是天未亮就得到了消息。他屏退报信之人,独自在书房默坐了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得他脸色格外沉静。陛下年事已高,一场风寒可大可小。他首先想到的是军中——北疆马超刚平叛归来,各部都督是否安分?新军制推行有无阻力?陛下若有万一,太子虽已监国,但毕竟年轻,能否立刻镇住场面?自己这个大将军,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确保军队稳如磐石,不给任何心怀叵测者可乘之机。
他研墨提笔,写了几道手令。一是给洛阳各营主将,令其加强巡防,严查营伍,无大将军府符节,一兵一卒不得擅动;二是给各地都督的例行公文,语气如常,询问冬防事宜,只在不经意间略提了一句“圣躬偶恙,你我更当惕厉履职”;三是召自己几位得力部将即刻过府“商议年后演武之事”。做完这些,他望着窗外愈下愈急的雪,眉头微蹙。陛下,您可千万要挺过去啊。
鲁肃府邸。
鲁肃闻讯后,长叹一声。他比旁人想得更深一层。陛下这场病,无论轻重,都是一个信号——属于武始天子的时代,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尾声。太子虽已参与政务,但威望、手腕、对复杂局面的掌控力,远未成熟。朝中看似平静,实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有跟随陛下起家的老臣,有科举新进的寒门才俊,有被“察举”安抚的旧士族代表,还有那些虽已就藩、却未必全然死心的皇子们背后若隐若现的关联……陛下在,一切都被牢牢压制;陛下若有不测,这些潜流会不会变成明浪?
他匆匆写下几份名帖,命可靠家人分别送往张昭、贾诩等几位重臣府上,只写“天寒雪大,肃备薄酒,午后可来共赏雪景否?” 有些事,需要在非正式场合先通通气。
贾诩的独院。
贾诩接到鲁肃的帖子时,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一碗粟米粥,一碟酱瓜。他看完帖子,随手放在一边,继续喝粥。直到用完,擦了擦嘴,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雪景有什么好看?人看雪,雪看人,都是白的。” 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越积越厚的雪,眼神深邃。陛下病了……是时候让那些藏在洞里的老鼠,稍微探探头了?不,还早。陛下没那么容易倒下。不过,水既然开始浑了,有些鱼虾的动静,倒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他唤来老仆:“备车,去鲁大人府上赏雪。”
遥远的封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封内容隐晦、笔迹各异的密信,从洛阳某些不起眼的宅院发出,由不同的渠道,送往不同的方向。有的南下,前往烟瘴之地的“滇王”封邑;有的东去,指向海滨贫瘠的“琼崖王”属地;甚至还有向西、向北的……信使们冒雪出发,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这些信里或许只是寻常问候,或许夹杂着某些只有收信人才能懂的暗语,传递着一个共同的消息:洛阳的那棵参天大树,似乎被风雪撼动了枝条。
皇宫,温室殿。
殿内药气浓郁。几名太医轮流诊脉,低声商议。袁术的高热在清晨时分退下去一些,但人依旧昏沉,时睡时醒。太医署令亲自把完脉,对守在一旁、眼睛微红的宦官总管道:“陛下确是风寒入体,引发旧疾(早年征战落下的病根)。症候来得急,幸赖陛下平素底子尚可,且救治及时。眼下已用了发散解表、扶正固本的方子,需静养数日,万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尤其是……”
他压低声音:“陛下年事已高,此次发病,损耗不小。即便康复,精力也恐大不如前了。今后务必要格外注意保养,切忌劳累。”
总管连连点头,心却沉了下去。这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白。
到了午后,袁术终于清醒了些,虽然依旧乏力,但神志清楚了。他得知自己昏沉了一夜加大半日,倒也没说什么,只问:“太子和诸卿可知?”
“回陛下,太子殿下晨间已来问安,因陛下未醒,在殿外叩首后便回了,言不敢惊扰。鲁肃、张昭、贾诩、周瑜等诸位大人皆已递牌子请安,奴婢已按例回复,言陛下微恙,需静养。”
袁术“嗯”了一声,闭上眼。他久经世故,岂能不知自己这场病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他仿佛能看到,此刻的洛阳城,表面被大雪覆盖得一片宁静,底下却有多少人心思在翻涌、在计算、在观望。
“告诉太子,”他缓缓道,“朕无大碍。让他安心处理政务,不必每日来问安。三日后……若朕好些了,让他将这几日处置的紧要事务,拣选几件来禀报。” 他这是在测试,也是在做给外界看——太子依然在正常理政,皇帝依然掌控一切。
“另外,传朕口谕:朕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一应政务,如常由太子与政事堂诸公处置。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必报入温室殿。令诸卿各安其位,用心任事。”
口谕传出,各方反应不一。太子袁耀更加兢兢业业,处理政务加倍小心,任何决定都要反复思量,甚至悄悄请教鲁肃等人,生怕出半点差错。鲁肃、张昭等辅政大臣也更加勤勉,几乎常驻政事堂,确保政务流转顺畅。周瑜则将军务梳理得井井有条,每日将简报送至东宫及政事堂备案,态度恭谨明确。
然而,暗处的涌动并未停止。某些官员之间的拜访忽然频繁起来,谈话的内容从公务渐渐转向“朝局”、“将来”;几份关于边镇将领任免、某地盐铁专卖权归属的奏章,被有意无意地压了压,或是提出了不同往日的意见;甚至有人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陛下此番病后,是否会考虑增补辅政大臣、或让某位“贤德”的亲王回京“侍疾”……
这些动静,有些通过特殊渠道,摆到了尚在病榻的袁术案头;有些,则被鲁肃、贾诩、周瑜等人各自捕捉到,记在心里。
三天后,袁术的热度完全退了,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精神也短,但已能坐起批阅少数最紧要的奏章。太子袁耀前来禀报政务,条理清晰,处置也得当。袁术听完,没有过多评价,只淡淡说了一句:“做得不错。记住,为君者,不仅要知道怎么做对的事,更要知道,什么时候做,用什么人做。”
袁耀似懂非懂,恭敬应下。
又过了几日,袁术已能如常视朝,只是将朝会时间缩短了些。他看起来与病前无异,甚至还在朝会上开了几句关于雪景的玩笑。群臣山呼万岁,歌功颂德,称颂陛下洪福齐天。
但很多人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皇帝头上的白发似乎更多了,那场风寒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岁月痕迹。而那场病引发的、或暴露出的细微波澜,并未完全平息。它们只是潜藏得更深,等待着,观望着。毕竟,树大招风,而最高处的那棵树,已经显出了老态。盛世的光环依旧耀眼,但这光环之下,权力的阴影与未来的不确定性,正随着这场冬雪,悄然滋长。所有人都明白,从现在起,对皇帝健康状况的关切,对太子能力的评估,对自身前途的算计,将比以前更加直接、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许多人的脑海深处。平静的湖面下,暗流已然开始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