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听见门轴轻响。
沈令仪出门了。
他没起身,也没看窗外,只把袖口那张纸条往里掖了掖,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
一下,两下。
和刚才一样。
他站起来,走到自己屋门口,停住。侧耳听。
院中安静。
他抬脚,穿过天井,脚步落在青砖上,没声。
沈令仪的房门虚掩着。
他伸手一推,门开了。
屋里和平时一样。床铺整齐,被子叠成方块,褥子平展无皱。窗台摆着一只粗陶碗,里面剩半碗凉白开。灶房飘来的饭香还没散尽,混着一点艾草味——她早上熏过驱虫的药包。
齐云深先去柜子。
柜门没锁。他拉开,三层隔板,上面是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中间是两摞旧书,最下面压着个蓝布包。他没动布包,只翻了翻书脊。《伤寒论》《脉经》《武经总要》。书页边都磨毛了,翻动时簌簌掉灰。
他合上柜门。
转头看床。
他走过去,掀开褥子。
木板缝直而细,颜色比四周略浅。他用指甲沿着右下角一刮,一道细线露出来。再一撬,一块三寸见方的木板弹起。
暗格。
里面只有一封信。
油纸裹着,用麻绳扎紧,绳结打得极小,像女人盘发的手法。
他解开。
信纸是素笺,字迹清秀,笔画却硬,收锋处带钩,像刀尖点地。
他展开。
开头写着:“天机阁残部已联络江南线,宁公子回信称机关图尚缺三处枢纽,须待秋分后取‘龙脉图’补全。”
第二行:“密探七十二人散于九郡,今存四十一人。沈令仪列首,未死,未降,未归档。”
第三行:“裴阙耳目已布至边镇三县。勿近其人,勿用旧号,勿食酒楼赵记所供之食。”
齐云深手指顿住。
赵记。
赵福生的酒楼。
他喉结动了一下。
继续往下看。
“若遇齐云深,可托以真名,不可托以实情。此人可信,但不可测。其考古之术,或破我阁百年机关。”
最后落款:庚字库·守钥人
墨迹未干。
他盯着那句“其考古之术,或破我阁百年机关”,心口一跳。
不是怕,是愣。
他们知道他。
早知道。
他手一抖,信纸差点滑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
不快,不慢,左脚先落地,右脚稍拖半步。
是沈令仪。
他立刻折信,塞回油纸,麻绳绕三圈,打回原结。木板按回去,褥子拉平,手指抹过接缝,确认无痕。
环顾一圈。
桌上碗没动,柜门关严,窗台无灰印。
他闪身躲到床侧帷帐后。
帷帐是粗麻布,垂到地面,缝隙窄,只能看见一双鞋。
门外脚步声停了。
门被推开。
齐云深屏住呼吸。
沈令仪走进来,没说话。她先走到窗边,端起那只粗陶碗,凑近闻了闻,放下。又转身,走向床边。
她没掀褥子。
她蹲下,伸手摸床板底沿。
齐云深绷紧肩膀。
她手指停在右下角,停了两秒,收回。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最上层,取出一件青布外衫,抖了抖,搭在臂弯。
她没看柜子深处。
也没往帷帐这边看。
齐云深没动。
她转身朝门口走。
手刚碰到门框,院外突然响起喊声:“赵掌柜来了!说有急事找齐先生!”
沈令仪脚步一顿。
她没回头,只说:“知道了。”
门被带上。
脚步声远去。
齐云深从帷帐后出来,腿有点麻。他没急着走,先蹲下,伸手摸床板右下角。
指腹擦过木纹,触到一点微凸。
不是刮痕。
是刻痕。
一个极小的“癸”字。
他记住了。
他直起身,把袖中那张纸条拿出来,翻到背面,在“行为反常”下面添了一行:
7. 床下有刻字
写完,他把纸条叠好,塞回袖中。
走出房门,顺手带上门。
天井里阳光斜照,照在他刚站过的地方。
他没回自己屋,先去了灶房。
灶膛里火未熄,余烬发红。锅里炖着萝卜汤,咕嘟冒泡。
他掀开锅盖,拿长勺搅了搅。
汤面浮着几星油花。
他舀了一勺,吹了吹,喝了一口。
烫。
他放下勺,转身出门。
经过沈令仪房门时,他没停。
回到自己屋,关上门,闩上。
他坐到桌前,抽出一张新纸,提笔。
笔尖悬着,没落。
他想起信上那句:“若遇齐云深,可托以真名,不可托以实情。”
他放下笔。
从怀里掏出量天尺,放在桌上。
尺身冰凉。
他伸手摸了摸。
尺面刻度清晰,每道线都直。
他忽然把尺翻过来。
背面有字。
极小,刻在木纹深处。
他凑近看。
是三个字:
“癸字库”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外面传来沈令仪的声音:“云深,汤好了,出来喝一碗。”
他应了一声:“好。”
没动。
她又说:“赵掌柜还在堂屋等你。”
他说:“马上来。”
还是没动。
他拿起量天尺,用拇指反复摩挲背面那三个字。
摩挲到第三遍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声。
咚。
咚。
咚。
他放下尺,提笔,在纸上写下:
天机阁——癸字库——量天尺
写完,他停住。
笔尖悬在纸上方,一滴墨坠下来,落在“尺”字上,晕开一小团黑。
他没擦。
也没动。
墨点慢慢扩大,边缘毛糙,像一朵没开全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