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驰mL500 无声地滑入油城花园后面的“流花溪谷”别墅区,穿过绿树掩映的静谧车道,最终停在一栋现代中式风格的独栋别墅门前。
与老城区家属院的喧闹和烟火气不同,这里的环境幽雅安宁,仿佛另一个世界。林东航下车,指纹解锁厚重的入户门,走进宽敞明亮、装修考究的玄关。
室内灯火通明,中央空调维持着舒适的温度,但与这奢华环境不协调的是,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母亲张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或是在客厅看电视,而是独自坐在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双手紧握,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庭院,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甚至连林东航进门的声音,她似乎都没有立刻察觉。
“妈,我回来了。”林东航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将车钥匙放在玄关的托盘里。他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情绪的异常,这种不安在新家安逸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怎么就您一个人?爸呢?这么晚还没回来?” 他环顾空荡荡的一楼,除了母亲,只有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冰冷光芒。
张琴像是被惊醒一样,猛地回过神,看到儿子,立刻站起身,脚步有些匆忙地迎上来,一把抓住林东航的胳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航航!你可算回来了!你爸……你爸他晚上接了个电话,说是运输公司老王打来的,饭都没吃完,就……就急急忙忙出去了!脸色难看得很!我问他什么事他也不细说,只说老同事有事商量……我……我听着像是……像是明天他们要去公司闹事!你爸他也是买了断的啊!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新家带来的安全感在旧日的阴影面前荡然无存。
林东航的心猛地一沉!父亲林建国是买断工龄的!这件事,是这个家庭从老房子带到新别墅的、未曾真正愈合的伤疤。尽管如今住进了豪宅,生活优渥,但父亲当年用二十多年工龄换来三万七千块钱、之后求职无门、家庭拮据的那段岁月,是深深刻在一家人心里的烙印。母亲此刻的恐慌,并非源于物质匮乏,而是对未知麻烦和可能失去眼下安稳生活的恐惧。
“妈,您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先去沙发上坐。”林东航扶着母亲回到沙发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语气尽可能保持平静。
张琴喝口水,稳了稳神,哽咽着说:“就是……就是以前买断的那帮老同事,老王、老李他们!觉得现在公司效益好了,心里不平衡!说明天一早要去公司办公楼前头静坐,要讨个说法!要补偿!你爸……他当年也是一起买断的,他们叫他也一起去!你爸接了电话,魂不守舍的,就走了……我……我这心里慌得很!航航,咱家现在好不容易好点了,可不能再惹上事啊!万一警察来了,把你爸抓走了怎么办?” 住进了别墅,她反而更加害怕失去眼前的平静。
林东航的脸色凝重起来。前世的记忆汹涌而至!那场最终徒劳无功、甚至导致带头人被抓的群体事件,并没有因为林家搬入别墅而消失,它如同幽灵,跨越了物理空间,再次袭来!而且,因为父亲的身份,这件事变得更加棘手。
他的思绪回到前世。那时他家还住在老旧的家属院。那天清晨,父亲在林东航和母亲的担忧目光中,跟着老同事们走出了家门。后来听说,现场黑压压一片老工人,沉默地静坐,气氛悲壮而绝望。结果呢?公司领导避而不见,警察出动,抓了几个“挑头者”,事件不了了之。父亲虽未被抓,但受了惊吓,之后更加沉默。那件事,是那个时代许多普通工人家庭无奈的缩影。
“妈,”林东航深吸一口气,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肯定,“您别担心,我这就给爸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这种事,绝对不能参与!尤其是现在!”
“为……为什么啊?”张琴又急又惑,“大家都去,你爸要是不去,不是让人说闲话吗?再说,万一……万一真能讨点说法呢?” 她虽然害怕,但底层思维里依然存有一丝侥幸。
“妈!绝对不可能!”林东航的语气斩钉截铁,他必须打破母亲的幻想,“您想想,‘买断’是当年的国家政策,不是公司能改变的。现在让公司拿钱补偿?钱从哪儿来?哪个领导敢担这个责任?上面绝不会允许这么闹!最后肯定是警察来驱散,抓几个带头的人杀一儆百!事情根本解决不了!”
他盯着母亲的眼睛,强调后果:“爸要是去了,万一被煽动,说了过激的话,做了过激的事,被当成带头分子抓起来,留下案底,怎么办?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多少人看着?我这边生意刚有起色,多少双眼睛盯着?爸要是出了事,会带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和负面影响?妈,这不是讲老交情的时候,这是要害死人的陷阱!去了,有百害而无一利!顶不住几句闲话,比顶一个案子强一万倍!”
张琴被儿子的话,特别是“案底”、“影响生意”、“多少人看着”这些词吓住了。住在别墅里,她更深刻地体会到儿子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也更害怕被打回原形。恐惧压倒了一切。“那……那快!快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快打!”
林东航立刻拿出手机拨打父亲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嘈杂。
“爸!你在哪儿?马上回家!”林东航语气强硬。
“航航啊,我在老王家……有点事商量……”林建国声音含糊,背景有激烈的议论声。
“什么事我都知道了!你现在立刻回来!那件事不能参与!听到没有?马上回来!不然我现在就过去!”林东航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或许是被儿子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别墅带来的无形压力所影响,林建国闷闷地回了声:“……知道了,就回。”
挂了电话,林东航对母亲说:“爸答应回来了。妈,等爸回来,我们好好跟他说。”
近半小时后,门口传来指纹锁的“嘀”声,林建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疲惫、矛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崭新的环境似乎加重了他的窘迫感。
“老林!”张琴立刻冲过去,“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不能去啊!”
林建国瘫坐在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声音沙哑:“我也不想去……可是……老王他们……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当初那三万七……唉……我觉得对不起他们似的……”
“爸!”林东航坐到父亲对面,目光如炬,“没有什么对不起!政策是时代的产物,个人无力改变。我们现在有能力过好日子,是因为我们走出了那条死胡同,找到了新的路!而不是回去钻那个牛角尖!您想想,您去了,除了可能把自己搭进去,能改变什么?能帮到老王叔他们吗?反而会让他们更被动!真正的帮助,不是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去声援,而是在我们有能力时,用正确的方式拉他们一把!但现在,绝不是时候!”
他放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个家,现在需要稳定。我需要您和我妈安安稳稳的。这件事,听我的,不参与。明天,您就在家,哪里也别去。”
林建国抬起头,看着儿子在别墅璀璨灯光下显得更加沉稳坚毅的脸,又看看妻子惊恐未定的样子,再环顾这宽敞明亮的客厅,最终,对儿子的信任、对现有生活的珍惜,以及一种无形的、与新阶层绑定的责任感,压倒了他心中那份属于过去的、沉重的“义气”。他长长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吁出一口气,颓然道:“罢了……听你的……不去了……不去了……”
这一夜,别墅的温暖和静谧,并未能完全驱散来自旧日阴影的寒意。林东航用他的先知和强势,暂时守护住了这个跃升后的家庭的平静。
但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另一场注定的悲剧仍会在城市的某一个地方上演。阶层的跨越,可以改变居住环境,却无法轻易抹平历史的沟壑和底层无奈的呐喊。
而这种清醒的无力感,是他在这个新“家”中,必须承担的另一种重量。历史的尘埃,依旧会落下,只是无法再落入这方精致的庭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