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会面简短而凝重。陆寒洲没有提及训练室镜中那个指责他的幻影,只是紧抿着唇,说感觉“干扰”在加重,需要更严格的自我监控。沈清辞同样隐瞒了阳光房里那个诱惑她离开的“声音”和轮廓,只强调必须立刻寻求专业干预。他们达成共识:第二天一早,联系顾延舟,并安排一次全面的神经心理和生理检测。
然而,“镜魔”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喘息和求援的机会。潜伏期的倒计时,似乎正在走向终点。
当天深夜,攻击进入了新的阶段。
陆寒洲在书房处理最后几份文件时,那股混合着栀子花、陈旧木材和药味的香气再次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比前一次更加浓烈、更具侵入性。与此同时,书房里恒定的光线似乎开始明暗不定地细微闪烁,像电压不稳,又像有什么东西在遮挡光源。他立刻放下笔,启动应急程序:呼叫安保,同时试图起身离开这个环境。
但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椅子上。不是物理上的束缚,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和眩晕感席卷了他。耳边,那混杂着电流杂音和模糊低语的声音陡然放大,变成了清晰的、带着回音的话语片段:
“……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活着回来的是你……”
“……寒洲……妈妈好冷……”
最后一句,是母亲的声音。不是记忆中母亲任何时期的声线,而是一种扭曲的、带着幽怨和冰冷质感的合成音效,却直击他最深的噩梦。
书房的门被推开,两名安保人员冲了进来:“陆先生!”
就在他们踏入房间的瞬间,陆寒洲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
书桌、书架、文件……一切熟悉的景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般剧烈扭曲、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却永远不愿再见的场景——母亲房间的门口,昏暗的晨光从窗帘缝隙透入,勾勒出地板上那个无声无息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影。浓烈的栀子花香和药味几乎让他窒息。这一次,幻象不再是一闪而过的画面或模糊的轮廓,而是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包围了他。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板冰冷的触感,能“看到”母亲散开的黑发,能“闻到”那绝望的气息。
“不……这不是真的……”陆寒洲猛地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发白,试图用闭眼切断视觉输入。但幻象似乎直接投射在他的视觉皮层上,即使闭着眼,那画面依然清晰地“印”在黑暗中,甚至开始移动——他看到“母亲”的手,极其缓慢地、无力地动了一下。
“陆先生!您怎么了?能听到我们吗?”安保人员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陆寒洲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心率监控腕表发出尖锐的警报声。他想回答,想移动,但身体却像陷在冰冷的泥沼里。耳边的低语变成了无数声音的合唱,母亲的声音、不知名的指责声、“方舟”同僚临终的呼喊、还有……沈清辞的惊叫?不,清辞现在不在这里……
混乱中,另一个场景强行切入——刺眼到令人流泪的极地白光,沉闷如巨兽怒吼的爆炸,被冲击波撕碎的冰雪和金属碎片劈头盖脸砸来,彻骨的寒冷瞬间侵入骨髓。爆炸的气浪“推”着他向后倒去,现实中,他连同椅子一起向后翻倒,重重摔在地毯上。
“陆先生!”安保人员扑上前,试图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
对陆寒洲而言,他正躺在极地的冰面上,寒冷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部。然后,在那片白光的中心,他看到了沈清辞。她背对着爆炸中心,正朝他跑来,脸上是惊惶和决绝,嘴里似乎喊着什么,但声音被爆炸的轰鸣吞噬。下一秒,吞噬一切的白光追上了她,她的身影在强光中瞬间变得透明、破碎,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清辞——!!!”陆寒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在现实中猛地挥拳,狠狠击打在试图按住他的一个安保人员的肩侧(本能地避开了要害)。那安保人员闷哼一声被推开。
“害死她的是你。”一个冰冷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与镜中那个指责他的幻影声线一模一样,“你不够强,不够快,你总是慢一步。你母亲是这样,‘方舟’的同事是这样,沈清辞也会是这样。你是个灾星,陆寒洲。你靠近谁,谁就会遭遇不幸。”
“闭嘴!!!”陆寒洲狂吼着,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赤红,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与克制。他不再试图分辨现实与幻觉,攻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朝着书房空旷处、那些只有他能看到的幻影扑去,拳打脚踢,动作迅猛狠辣,却全部落在了空气和家具上。花瓶碎裂,椅子被踢飞,书桌被撞得移位。
“注射镇静剂!快!小心别伤到他!”赶到的安保主管疾呼,同时试图从侧后方靠近,用擒拿技巧制服他。
但陆寒洲即使在精神狂乱的状态下,战斗本能依旧可怕。他仿佛在同时与内心无数幻影和外部现实的干预者作战,动作毫无章法却充满毁灭性,一时之间,三四名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竟难以近身。
沈清辞是被激烈的打斗声和安保系统的警报惊动的。她冲进书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陆寒洲像一头被困的、受伤的猛兽,赤红着双眼,嘶吼着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脸上混合着极度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他的拳头和手肘因为击打硬物已经破皮流血,但他似乎毫无知觉。
“寒洲!停下!看着我!”沈清辞厉声喝道,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声响。
陆寒洲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她,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陌生的、仿佛不认识她的恍惚。
“清……辞?”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然后痛苦地抱住头,“不……你也……快走……离我远点……我会害了你……” 他竟开始向后退缩,仿佛她是某种需要被远离的危险源。
“抓住机会!”安保主管趁机示意,两名队员从后迅速贴近,用特制的束缚带暂时控制住了陆寒洲的手臂。陆寒洲剧烈挣扎了几下,但或许是因为沈清辞的出现短暂地拉回了一丝神智,或许是因为体力在疯狂的爆发中迅速消耗,他的反抗逐渐减弱,最终被勉强制住,但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里断续地呢喃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爆炸……清辞……妈妈……”
沈清辞心如刀绞,但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她快步上前,不顾可能的风险,伸手捧住陆寒洲冰冷汗湿的脸颊,迫使他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脸上。
“陆寒洲,看着我。我是沈清辞。我在这里,我很好。你听到的、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是‘镜魔’在攻击你。呼吸,跟我一起呼吸。”她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复着他们练习过无数次的应对指令。
陆寒洲的眼神剧烈波动,似乎在努力分辨她话语的真实性。他胸膛剧烈起伏,试图跟随她的引导呼吸,但明显非常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风箱。
医疗团队此时带着镇静剂和应急设备赶到。在沈清辞的点头示意下,一剂温和的镇静剂被注入陆寒洲体内。他的挣扎和颤抖逐渐平息,眼神慢慢合上,陷入药物带来的强制性睡眠,但眉头依然痛苦地紧锁着。
书房里一片狼藉,如同风暴过境。安保人员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轻伤,心有余悸地看着被安置在担架床上、即使昏迷中也透出深深不安的陆寒洲。
沈清辞站直身体,脸色苍白如纸,但背脊挺得笔直。她看着昏迷的陆寒洲被小心抬出,目光扫过满室疮痍,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这不是外伤,不是中毒,不是任何常规意义上的攻击。这是针对心灵的精密手术,旨在剥离一个人用巨大努力重建起来的理智、信念和对自我价值的认知。陆寒洲最恐惧的,不是死亡或伤痛,而是无法保护所爱之人,是成为灾难的源头。“镜魔”精准地找到了这个核心恐惧,并动用一切心理和感官手段,将其放大、扭曲、反复呈现,直到他的现实检验能力崩溃,信念动摇,陷入自我指责的狂乱。
他的康复成果,他在无数治疗和训练中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在这样无孔不入、直击要害的攻势下,显得如此脆弱。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漫上眼眶的酸涩。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陆寒洲倒下了,她必须成为那道更坚固的防线。
她转向安保主管,声音冷冽如冰:“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那套‘镜屋’设备的人员重新进行隔离问询和心理评估。联系顾延舟博士,告知全部情况,请求最高级别的神经心理干预团队支援。启用备用安全屋,转移程序立刻启动。还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动用我们所有资源,不计代价,我要知道这个‘镜魔’到底是谁,藏在哪里。这不是骚扰,这是战争。”
“是,夫人!”安保主管肃然应命。
沈清辞最后看了一眼陆寒洲被抬走的方向。他的信念或许暂时动摇了,但她的没有。如果“镜魔”以为摧毁陆寒洲就能击垮他们,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这场心灵的战争,此刻才真正进入白热化。而猎人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即将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