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五年的早春,祁山古道的积雪还未消融。寒风卷着冰粒,打在姜维的披风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勒住胯下的“踏雪”,望着远处魏军的营垒——那片黑压压的帐篷沿着渭水铺开,连绵数十里,营门口的“司马”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将军,斥候回报,司马昭又增兵了。”参军杨戏策马跟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他手里的地图被冻得发硬,上面用朱砂标出的蜀军据点,稀疏得像几粒星子,而魏军的标记却密密麻麻,几乎要将祁山包围。
姜维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沓中”二字上。那里是他去年屯田的地方,本指望能收获些粮草,支撑这次北伐,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把刚返青的麦苗冻得精光。如今军中的粮草,只够支撑十日,连战马的草料都得掺着树皮。
“再派些人去南中催粮。”姜维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拔出腰间的“胆亮”刀,刀身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这是丞相当年赐给他的刀,刀鞘上刻着“兴复汉室”四个字,如今“复”字的笔画已经被岁月磨平。
杨戏苦笑:“上个月就派过三拨人了。马忠将军回话说,南中刚遭了瘟疫,部族里的青壮年死了三成,别说粮草,连能征调的士兵都凑不齐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成都那边也回话了,说……说陛下正忙着给显仁宫添新的梁柱,粮饷要等下个月才能拨下来。”
“下个月?”姜维猛地握紧刀柄,指节发白,“等下个月,魏军早就打到沓中了!”
他想起延熙十六年第一次北伐时的景象。那时虽然丞相已逝,可朝中尚有费祎、董允主持大局,军粮、军械从不短缺。他率三万大军出祁山,在洮西大破魏军,吓得魏将王经闭门不出。那时的蜀军,士气高昂,连炊事兵都哼着“克复中原”的歌谣。
可现在,他麾下的士兵只剩一万两千人,其中半数是从沓中强行征来的羌人,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去年在段谷战败,损失的五千精兵至今没补上,成都送来的“新兵”,竟是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徒,拿着锈钝的刀枪,站在阵前腿都打颤。
“将军,魏营那边有动静!”了望哨在高处喊道。姜维抬头望去,只见魏军大营的辕门大开,一队队骑兵冲了出来,领头的将旗上写着一个“邓”字——是邓艾的部曲。
“列阵!”姜维拔刀向前,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蜀军士兵们慌忙举起盾牌,可阵型却稀稀拉拉,几个羌人士兵甚至还在交头接耳,显然没把这阵仗当回事。
邓艾的骑兵在百步外停下,邓艾本人立马阵前,他穿着厚重的铁甲,脸上的疤痕在夕阳下像条蚯蚓:“伯约,别来无恙?”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嘲弄,“你这几万残兵,还想跟我十万大军抗衡?不如降了,我保你在洛阳有个闲职。”
姜维冷笑:“邓士载,当年祁山之败,你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邓艾拍了拍身边的战马,“你看我这马,吃的是关中的粟米;你再看看你的兵,一个个面黄肌瘦——蜀汉的粮草,怕是早就见底了吧?”他忽然提高声音,对着蜀军阵中的羌人喊道,“你们要是肯过来,每人赏粮五石,还能回羌中老家!”
羌人士兵顿时骚动起来。一个络腮胡的羌人头目往前几步,用生硬的汉话喊道:“将军,他说的是真的吗?”
“别听他的!”姜维厉声喝道,“魏军最是狡诈,降了他们,只会被当炮灰!”
可已经晚了。十几个羌人士兵扔下刀枪,朝着魏营跑去,嘴里喊着“要粮食”。邓艾让人把他们接过去,当场给每人塞了一个麦饼。更多的羌人见状,也跟着往对面跑,蜀军的阵型瞬间乱了。
“拦住他们!”姜维挥刀砍倒一个带头逃跑的士兵,鲜血溅在雪地上,像一朵凄厉的花。可逃跑的人越来越多,连一些汉人士兵也动摇了——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饱饭了。
邓艾抓住机会,下令冲锋。魏军骑兵像潮水般涌来,蜀军的阵型瞬间崩溃,士兵们四散奔逃,姜维身边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将军,撤吧!”杨戏拉着姜维的马缰,“再不走,就被围了!”
姜维望着溃散的士兵,看着魏骑在雪地上肆意追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起丞相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北伐之事,当量力而行,不可穷兵黩武。”那时他总觉得是丞相老了,魄力不如从前,可现在才明白,丞相说的“力”,不是兵力,是国力。
蜀汉的国力,早就被一次次的北伐掏空了。
从延熙元年到现在,他一共北伐十一次。胜仗打过,洮西大破王经,斩首万余;败仗也吃过,段谷之败,死伤数千。可无论胜败,消耗的都是蜀汉的家底——每次北伐,都要征调数万民夫运粮,都要耗费十数万石军粮,都要动用成百上千的军械。
而成都的朝堂上,后主只知享乐,黄皓只知弄权,没人在乎前线的死活。上次段谷战败,他上书请求自贬三级,刘禅却只批了个“知道了”,转头就用三十万钱修了座“斗鸡台”。
“将军!邓艾追上来了!”亲卫的喊声拉回了姜维的思绪。他回头望去,只见邓艾的骑兵越来越近,为首的邓艾,正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撤往沓中!”姜维咬着牙下令。他知道,沓中也守不住了,那里的粮草早就见底,能依靠的,只有祁山深处的几个废弃堡垒。可除了撤退,他别无选择。
撤退的路上,不断有士兵掉队。有的是饿晕了,有的是冻僵了,还有的,干脆躺在雪地里,说“不跑了,死了干净”。姜维让人把掉队的士兵扶上战马,可战马也越来越少——有几匹饿得啃起了树皮,被他忍痛杀了给士兵们充饥。
走到一处山谷时,杨戏忽然指着路边的一个土坡:“将军,您看!”
姜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土坡上立着一块歪斜的石碑,上面刻着“武侯故垒”四个字。那是当年丞相北伐时驻军的地方,石碑旁还有几处残留的灶坑,里面的灰烬早已发黑。
他翻身下马,走到石碑前,伸手抚摸着那些模糊的字迹。忽然,他在灶坑边发现了半块发霉的饼,饼里掺着野菜,显然是当年士兵们吃的干粮。
“丞相……”姜维的声音哽咽了。他想起丞相第五次北伐,在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军粮短缺时,丞相亲自带领士兵们开荒种地,自己每天只吃一小碗米。那时的蜀军,虽然艰苦,却上下一心,连司马懿都感叹“诸葛亮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可现在的自己,有丞相的决心,却没有丞相的威望;有北伐的壮志,却没有蜀汉的国力支撑。就像一个抱着柴火取暖的人,明明知道柴火快烧完了,却还在拼命添柴,只为了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暖意。
“将军,邓艾的追兵离我们只有十里了!”亲卫焦急地喊道。
姜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石碑,翻身上马:“走!去阴平!”
阴平是条险路,当年丞相曾说“阴平小道,易守难攻,可备不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那里,也不知道走到那里之后,还能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这是他对丞相的承诺,也是他作为蜀汉大将军最后的尊严。
寒风更紧了,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姜维望着前方茫茫的雪山,忽然觉得,自己的北伐,就像这祁山古道上的雪,看似覆盖了一切,却终究要被太阳融化,只留下一地泥泞。
而蜀汉这棵早已被蛀空的大树,经此一折腾,怕是连最后一点生机,都要耗尽了。
(本章约4200字)
注:本章聚焦姜维北伐这一关键事件,通过其晚年北伐的困境(粮草匮乏、兵力不足、后方掣肘、士兵溃散),展现频繁征战对蜀汉国力的透支。从对比诸葛亮时期与姜维时期北伐的基础与成效,到揭示“穷兵黩武”背后的深层原因(个人执念、朝堂失能、国力不济),层层递进地呈现军事策略失误对王朝命运的致命影响,呼应“国力竭则军难支”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