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晨露打湿了永安宫的台阶时,谯周已经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他怀里揣着那份连夜写就的降书,竹简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字迹却冷得像冰——“汉后主刘禅谨遣侍中张绍等,奉玺绶以降于魏”。
殿门终于开了,黄皓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看见谯周,撇了撇嘴:“谯先生这么早来,是催陛下画押吗?”
谯周没理他,径直往里走:“臣要见陛下。”
偏殿里,刘禅正对着一面铜镜发呆。镜中的人眼窝深陷,鬓角竟添了几缕白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慵懒。见谯周进来,他放下铜镜,声音沙哑:“先生的降书……写好了?”
“是。”谯周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奉上,“臣已与文立、张绍等几位大臣看过,措辞妥当,既保陛下体面,也显归顺诚意。”
刘禅的手指抚过竹简上的“降”字,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他忽然想起章武三年,自己还是个十岁的孩子,父亲刘备躺在病榻上,拉着他的手说:“阿斗,蜀地是大汉的根基,你要守好它。”那时他似懂非懂,只知道点头。可现在,他要亲手把这片土地,连同“大汉”的国号,一起送出去。
“一定要降吗?”他抬头看着谯周,眼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姜维还在沓中,说不定……说不定他能打回来呢?”
谯周叹了口气:“陛下昨夜收到的军报,姜维在沓中被邓艾击溃,正往阴平方向退。就算他能回来,成都的守军不足三万,百姓早已人心惶惶,又能守几日?”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臣昨日去西市看了,米价已经涨到五百钱一石,有些人家连观音土都开始挖了。再拖下去,不等魏人来,城里就要先乱了。”
刘禅沉默了。他想起昨日黄皓报来的账目,府库里只剩不足千石粮食,连禁军的口粮都快断了。昨夜巡城的士兵回来禀报,说不少百姓聚集在城门口,哭着要“出城避祸”,若不是诸葛瞻带着人拦着,城门早就被挤破了。
“那些士族……真的会保朕?”他喃喃地问,像是在问谯周,又像是在问自己。
“臣已与蜀郡太守张裔、犍为太守杨洪等人立了誓约。”谯周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他们愿以家族百口性命担保,钟会、邓艾必善待陛下。”
帛书上盖着十几个鲜红的家族印章,都是蜀地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刘禅看着那些印章,忽然觉得讽刺——这些人当年受刘备、诸葛亮的恩惠,如今却联名担保他这个降君的安危。他们保的哪里是他,分明是自家的庄园和爵位。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拿印来。”刘禅闭上眼,声音里带着种认命的疲惫。
黄皓捧着传国玉玺进来时,手抖得厉害。这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从高祖刘邦传下来,历经两汉四百年,如今要盖在降书上,送予魏人。他把玉玺放在案上,哽咽道:“陛下,再等等吧!说不定……说不定吴人会来救咱们呢?”
“吴人?”刘禅自嘲地笑了笑,“去年朕派使者去吴国求援,他们只送了些旧锦缎,说‘蜀魏相争,吴作壁上观’。现在见朕要亡了,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会来救?”
他拿起玉玺,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盖下去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回响——父亲临终的嘱托,丞相《出师表》里的泣血文字,阳平关战死士兵的呐喊……可这些声音,终究抵不过城外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抵不过成都城里蔓延的绝望。
红泥印落在“降”字旁边,像一滴凝固的血。
降书送出的消息,半天就传遍了成都。有人哭,有人骂,更多的人却只是松了口气。南中士族的庄园里,家丁们开始撤下防备的刀枪;西市的粮商悄悄把米价降到了三百钱,还挂出“魏师入京,平价售粮”的牌子;太学里的生员们聚在一起,讨论着该如何向新主子表忠心,有人说该写篇《归命赋》,有人说该去魏营献蜀地舆图。
诸葛瞻站在丞相祠堂里,对着父亲的塑像,手里攥着那封降书的抄本。抄本上的字迹被泪水洇得发花,“刘禅”两个字像针一样扎眼。他身后的亲兵低声劝道:“将军,陛下都降了,咱们……也散了吧。”
诸葛瞻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散了?我父亲花了一辈子心血创下的基业,就这么散了?”他拔出佩剑,剑刃映着祠堂里的烛火,“传我命令,点齐府中家丁,随我去绵竹!就算陛下降了,我也要守住这最后一道屏障!”
亲兵愣住了:“将军,成都的守军都不听调遣了,家丁……家丁也只剩三百人了。”
三百人,要去挡魏人的十万大军?诸葛瞻看着祠堂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读《孙子兵法》,说“上下同欲者胜”。可现在,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谁还与他“同欲”?连他自己的儿子诸葛尚,昨日都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终究没能点起兵马。傍晚时分,绵竹传来消息,守将早已开城投降,邓艾的军队正沿着雒水往成都进发,沿途的郡县望风而降,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
姜维是在逃往阴平的路上收到降书的。那时他刚收拢了不足千名残兵,正在山涧边煮野菜充饥。传信的士兵跪在地上,递上那卷盖着玉玺的竹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军,陛下……陛下降了。”
姜维展开竹简,目光扫过“谨以降魏”四个字时,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竹简上,与那红泥印混在一起。他身边的廖化赶紧扶住他,老将军的手抖得厉害:“将军,保重身体!咱们……咱们还能退往南中,再图后举!”
“南中?”姜维惨笑一声,抹去嘴角的血,“南中各郡昨日已传来消息,牂牁太守朱褒、越巂太守高定,都已派使者去魏营献城了。连孟虬都带着彝族部落,去邓艾军中当向导了。”
他想起当年随丞相南征,孟获曾对天起誓,说“子子孙孙永为汉臣”。可誓言终究抵不过岁月,抵不过汉官的压迫,抵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诱惑。
“丞相……伯约对不起您啊!”姜维瘫坐在地上,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淌。他这一生,都在追随着丞相的脚步,以为只要够勇猛、够执着,就能完成“兴复汉室”的遗志。可他到最后才明白,没有人心支撑的北伐,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没有根基的王朝,再坚固的关隘、再勇猛的将军,也守不住。
山涧的水流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残兵们围在他身边,没人说话,眼里却都透着绝望。他们知道,陛下降了,南中反了,成都破了,他们这些人,成了无国可归的孤魂。
邓艾的军队抵达成都城外时,刘禅带着文武百官,光着膀子,反绑着双手,跪在北门的吊桥边。身后的降幡在风中招展,“汉”字旗早已被扯下,扔进了垃圾堆。
邓艾骑着高头大马,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禅,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身后的亲兵捧着那枚传国玉玺,阳光照在玉玺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陛下请起。”邓艾翻身下马,亲手为刘禅解开绳索,“我主有旨,封陛下为安乐公,食邑万户,仍居成都。”
刘禅连忙磕头谢恩,额头上磕出了血都没察觉。他身后的谯周、张裔等士族大臣也跟着磕头,脸上竟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只有诸葛瞻,站在人群后面,没有跪。他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那把羽扇,扇骨早已被摩挲得发亮。邓艾的目光扫过他,冷声道:“诸葛将军不跪,是想抗命吗?”
诸葛瞻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父亲一生为汉,我身为汉臣,死不降魏。”他猛地将羽扇掷在地上,拔出佩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剑起剑落,鲜血溅在刘禅的龙袍上。刘禅吓得尖叫一声,缩在邓艾身后瑟瑟发抖。那些士族大臣们低下头,没人敢看诸葛瞻倒下的身影。
邓艾看着诸葛瞻的尸体,冷哼一声:“不知时务。”他转身对刘禅笑道,“安乐公,咱们进城吧。城里的百姓,还等着您这位新的‘安乐公’安抚呢。”
刘禅连忙点头,像条狗似的跟在邓艾身后。走过吊桥时,他看见城墙上的守军正在往下拆箭楼,换上魏人的“魏”字旗。几个魏兵在城门口调戏民女,引得一阵哄笑,旁边的蜀地官吏视而不见,反而凑上去给魏兵递酒。
他忽然觉得,成都的天好像变了颜色。以前是灰蒙蒙的,带着蜀地特有的湿意;现在却亮得刺眼,照得他心里发慌。
邓艾住进了丞相府,把诸葛亮的画像扔了出去,换上了魏文帝曹丕的肖像。府库里的金银锦缎被魏兵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由士族们清点登记——这些曾经属于蜀汉的财富,转眼间成了魏人的战利品,而清点的人,还是那些世代受蜀汉恩惠的蜀地大族。
谯周被邓艾请去府中赴宴,席间,邓艾举杯笑道:“谯先生早劝陛下归降,保得成都百姓平安,当记首功。我已上表朝廷,荐先生为散骑常侍。”
谯周连忙起身谢恩,脸上堆着笑,眼角却悄悄滑下一滴泪。他保了蜀地百姓,保了士族利益,却终究没能保住那个“汉”字。宴席上的歌舞声、劝酒声震耳欲聋,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几日后,刘禅被迁往洛阳。临行前,他去了趟丞相祠堂,那里早已被魏兵查封,断壁残垣间,只有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晃。他站在祠堂门口,想进去拜一拜,却被魏兵拦住了。
“安乐公,邓将军等着您启程呢。”魏兵的语气带着不耐烦。
刘禅点点头,转身离去。马车驶过成都的街道时,他掀开帘子,看见百姓们在路边围观,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麻木地看着。有人认出了他,喊了声“安乐公”,引来一阵哄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丞相带着他在成都的田埂上散步,那时的百姓见了他,会恭敬地行礼,会笑着喊“陛下”。那时的田埂上长满了稻子,金灿灿的,像一片希望的海洋。
可现在,稻子没了,希望也没了。
马车驶出成都城时,刘禅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城。城墙上的“魏”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个巨大的嘲讽。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而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因为阳平关的失守,不是因为姜维的战败,甚至不是因为他的昏庸。从刘备入蜀时埋下的“外来集团与本土士族”的矛盾,到诸葛亮去世后“北伐耗尽国力”的困境,再到黄皓专权、人心离散……一步步,一点点,这座看似坚固的大厦,终究在内部的腐朽中,轰然倒塌。
洛阳的宫殿里,司马昭设宴款待刘禅。席间,蜀地的乐伎奏起故乡的曲子,在座的蜀臣都落下泪来,只有刘禅看得津津有味。
司马昭问他:“颇思蜀否?”
刘禅笑着回答:“此间乐,不思蜀。”
满座哄堂大笑,只有角落里的郤正,悄悄别过了脸。他知道,陛下不是不思蜀,是不敢思,不能思。那个曾经的蜀汉,连同那些或忠或奸、或勇或怯的人,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只剩下“乐不思蜀”四个字,在历史的尘埃里,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