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仁副院长的一席话,如同在“女科”这湾渐趋平静的湖水中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方向明确的涌流。陈婉如心中那因失败病例而淤积的自责与迷茫,被巧妙地引导、转化,凝结成一股前所未有的行动力——一种超越单纯治疗,指向更广阔天地的使命感。
“预防”与“早诊”,这四个字从此成为“女科”日常词汇中频率最高的词,也成为了她们所有会议和讨论的核心议题。赵氏妇人那令人痛心的结局,不再仅仅是一份尘封的病案,而是一面时刻高悬的警钟,一个驱动她们将医疗阵地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的原始动力。
第一步,是知识的整理与转化。陈婉如深知,要让普通妇女,尤其是那些教育程度有限、深受旧观念束缚的女性,理解并警惕妇科疾病的危险信号,不能靠艰深的医学术语,也不能靠空泛的告诫。她召集周小玉、露西、李静、苏静怡,成立了一个临时的“妇女健康宣教小组”。她们的首要任务,是编纂一本通俗易懂、图文并茂的《妇女健康自知与就医指南》。
这项工作远比想象中困难。如何将“接触性出血”、“带下色质异常”、“下腹包块”、“月经周期紊乱”等专业描述,转化为家庭妇女、女工、女学生能一眼看懂、记住的大白话?如何描绘那些需要警惕的症状,既不过于直白引发羞耻,又不至于模糊不清失去警示意义?
无数个夜晚,芝兰斋的灯光下,几个年轻女医围坐在一起,字斟句酌,争论不休。
“不能说‘阴道流血’,很多妇人根本不知道‘阴道’这个词。”周小玉皱着眉头,“说‘月事以外的下身见红’行不行?”
露西拿着英文的公共卫生手册参考:“西方一些宣传单页会用简单的图示,比如画一个日历,标出正常月经时间,然后在其他日期画上红色的警示符号。我们也可以尝试。”
李静细心,提出:“除了症状,是不是还应该写一些简单的保健方法?比如经期卫生、如何观察自己的正常状况?让她们先知道什么是‘常’,才能发现‘异’。”
苏静怡则从患者心理出发:“语气很重要。不能是冷冰冰的警告,也不能是高高在上的说教。要像姐妹、像朋友一样诚恳地提醒。”
陈婉如综合大家的意见,最终确定了指南的基调:亲切、清晰、实用、去神秘化。她们用浅显的语言描述了几大类“必须去看医生”的信号:非经期出血、房事后出血、白带颜色气味明显异常(如黄绿、豆渣样、鱼腥味)、小腹摸到能移动或不能移动的硬块、持续无法缓解的下腹或腰骶疼痛、月经变得极其不规律或量突然增多减少等。每一类下面,都配了简单的手绘示意图——当然,并非解剖图,而是用象征性的、易于理解的图案示意。
除此之外,指南还用了相当篇幅,普及基础卫生知识:勤换洗内裤、经期使用洁净的布垫并勤换、避免盆浴提倡淋浴(条件所限则强调用专盆专巾)、保持心情舒畅等。最后,用醒目的字体印上了博济医院“中西医结合女科”的地址、接诊时间和一句温暖的话:“您的健康,我们共同守护。莫因羞怯误良机,及早诊治保安康。”
初稿完成后,她们先请识字的病友、医院里清洁女工、以及一些开明的家属阅读,根据反馈反复修改,确保文化程度不高的女性也能大致明白。然后,陈婉如动用了一部分科室有限的盈余,联系了一家印刷所,自费印了第一批五百份简易的宣传折页。
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何将这些承载着健康火种的纸页,送到最需要它的女性手中?如何在根深蒂固的“妇疾隐秘”观念壁垒上,打开一道裂缝?
陈婉如决定采取“由近及远,由易到难”的策略。首先,她们利用每一次接诊的机会,向每一位前来就诊的患者和家属耐心讲解“早诊早治”的重要性,并赠送一份指南,鼓励她们带给身边的女性亲友。“您好了,别忘了提醒您的姐妹、邻里,有不舒服别硬扛,可以来看看。”这句话成了“女科”每位成员的标配叮嘱。
其次,她们将目光投向了相对容易接触的有组织女性群体。陈婉如通过林怀仁副院长的引荐,拜访了上海几所新式女子中学的校长和学监。面对这些教育界人士,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更像一个倡导者。她带着赵氏病例的教训(隐去隐私),带着那份精心准备的指南,向校长们陈词:“校长先生,我们教育女子识字、明理,是为了让她们拥有更独立、更美好的人生。但若她们连自己身体发出的危险信号都懵然不知,或因羞耻而延误,那么我们所授的一切文化知识,可能都无法保护她们最基本的生命健康。健康,是一切之根本。”
她的真诚和专业打动了部分开明的教育者。一所女子中学同意她们利用一次课外活动时间,举办一场小型的“女性青春期卫生与疾病预防”讲座。首次面向数十名青春少女开讲,陈婉如和周小玉都略显紧张,但看到台下那些好奇、清澈、又略带羞涩的眼睛,她们知道,种子正在播撒。讲座后,许多女生悄悄留下来,问一些关于月经、发育的“小问题”,那种被信任的感觉,让她们感到所做的一切充满意义。
更大的挑战在工厂女工群体。纱厂、烟厂、纺织厂聚集着成千上万来自农村、家境贫寒、劳动强度极大的年轻女工。她们的健康状况往往更差,就医意识更薄弱,是疾病高危人群,却也最难接触。陈婉如和露西设法联系上一个由教会背景慈善组织在闸北棚户区开办的“女工夜校”。夜校负责人是一位思想进步的中年修女,听了她们的来意后,虽有些顾虑,但最终还是同意她们在夜校下课后,进行一场自愿参加的“健康谈心会”。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在简陋的夜校教室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挤着三四十个下工后满脸疲惫、手指粗糙的女工。她们起初沉默而戒备,对于“下身”、“看病”这些词极为敏感。陈婉如没有直接讲疾病,而是从她们常见的“腰酸背痛”、“白带多”、“月经不准”谈起,用最平实的语言解释这些可能的原因,强调这些不是“丑事”,而是身体发出的信号,需要关心。周小玉则演示了简单的穴位按摩缓解疲劳的方法。
慢慢地,女工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小声提问:“医生,下面痒得厉害,是不是病?”“月事来了肚子疼得打滚,怎么办?”陈婉如一一耐心解答,并趁机分发指南,告诉她们哪些情况必须去看医生,并承诺“女科”会对贫困女工酌情减免部分费用。那一晚,她们带去的上百份指南被一抢而空。许多女工将那张薄薄的纸页仔细叠好,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份微弱的、关于自身命运的知情权与希望。
然而,陈婉如并不满足于零星的讲座和宣教。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酝酿——尝试进行小范围的、系统性的妇女病普查。她知道,这在当时的中国,尤其是对女性群体,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但预防医学的核心理念,就是主动发现无症状或症状轻微的潜在患者。赵氏的悲剧,若能在肿块初起、尚未溃烂出血时被发现,结局或将完全不同。
她将这个想法提出来时,连最支持她的周小玉都倒吸一口凉气:“普查?给没病的妇人做检查?这……她们会愿意吗?别人会怎么说?”
“所以,我们不能叫‘普查’,可以叫‘妇女健康关怀走访’或‘免费健康咨询日’。”陈婉如早已深思熟虑,“我们先不设定强制性检查项目,而是以提供免费健康咨询、简单体格检查(如测量血压、听心肺、腹部触诊)为主。在咨询和检查过程中,若发现可疑迹象,再建议进行进一步检查,如窥镜检查。关键是自愿、保密、尊重。”
她起草了一份详细的计划书,再次找到林怀仁副院长。林老看着计划书中“将医疗阵地前移,变被动应诊为主动寻访”的语句,眼中精光闪动,良久,拍案道:“好!有魄力,有远见!此事虽难,却正该由你们来做。医院方面,我尽力支持。但务必注意方式方法,循序渐进,确保安全自愿,绝不可强求,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风波。”
有了林老的首肯,陈婉如有了底气。她们选择了与“女科”已有初步信任基础的两个群体作为首次“健康关怀日”的试点:一是那所女子中学的高年级女生(需家长同意),二是那家女工夜校的部分自愿报名的女工。
活动安排在两个连续的周日。在女子中学借用的一间空闲教室里,她们拉起了布帘隔出私密检查空间。检查项目确实非常简单:询问月经史、生育史、自觉症状;测量身高体重血压;简单的腹部触诊(对于未婚女生极其谨慎,仅限脐周);以及最重要的——健康咨询,解答她们关于生长发育、月经、卫生的各种困惑。
对于女工群体,则在夜校教室进行,项目类似,但更侧重常见劳损和妇科感染症状的筛查。陈婉如特别注重检查时的隐私保护和言语安抚,每一次触诊都事先说明目的,动作轻柔,随时询问感受。
首次尝试,规模虽小,却意义非凡。在中学组,她们发现了好几位月经严重失调、疑似贫血的女生,及时给予了指导和建议;在女工组,问题更为突出:超过三分之一的女工自诉有不同程度的白带异常、外阴瘙痒或腰腹坠痛,触诊也发现了几例需要进一步检查的盆腔压痛或可疑包块。一位二十出头、面色蜡黄的女工,在腹部触诊时被发现下腹有一个拳头大小、质地偏硬的包块,她本人竟浑然不觉,只说最近几个月“肚子好像胖了点,有时有点胀”。陈婉如的心猛地一沉,这似曾相识的征兆让她立刻警惕起来。她委婉而严肃地建议这位女工尽快到“女科”进行详细的窥镜检查,并承诺会为她争取费用减免。女工懵懂而感激地答应了。
这次小小的、探索性的“健康关怀日”,如同在厚重的冰层上凿开了第一个小孔。它不仅实实在在地早期发现了一些健康问题,更重要的是,它传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信号:女性的健康,可以而且应该被主动关怀、定期检视;看妇科,不是等病到熬不住了才去面对的“丑事”,而是关爱自己、对自己负责的正当行为。
“女科”的诊室里,开始出现一些拿着宣传指南找来的新面孔,她们有些是因为听了讲座,有些是接受了关怀日检查后被建议复诊,有些则是经同伴鼓励而来。她们的脸上,少了些旧日患者那种深重的羞耻与绝望,多了几分虽然忐忑却主动寻求解决的决心。
预防医学的萌芽,就这样在1920年代上海滩的一隅,在几个年轻女医者的执着推动下,于 skepticism 与陋习的夹缝中,悄然破土。它还很弱小,它的形式还很初级,它覆盖的范围还微不足道。但陈婉如知道,她们正在做一件超越时代局限的事。她们手中的银针和药方,在治疗现有的疾病;而她们正在推动的这场静默的变革,则在试图减少未来可能发生的、更多像赵氏那样的悲剧。
将医疗的阵地前移,从诊室走向学校、走向工厂、走向社区,从治疗已病到预防未病——这条路,她们刚刚迈出第一步,前方必然有更多风雨、不解甚至阻挠。但看着那些因为得到早期指导而避免延误病情的女性,陈婉如感到,赵氏妇人那双未能闭上的眼睛,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慰藉。而她们,也将继续在这条无人走过的路上,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