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沙喉镇,热力稍退,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白昼积攒下来的、令人呼吸不畅的燥热。罗一行人跟随着阿蒙森治安官派来的一名年轻护卫,穿过曲折的、两侧多是低矮土石房屋的巷道,向着镇子西北角走去。
越往那边走,建筑越稀疏破败,脚下的土地也从夯实的硬地逐渐变成掺杂着更多沙砾的软土。空气中那股尘土和腐朽的气息也越发浓重。这里是沙喉镇的边缘,也是贫民和外来流浪者聚集的区域。
最终,护卫在一处几乎半埋在沙丘里的、用废旧木板、兽皮和陶片胡乱拼凑而成的窝棚前停下了脚步。窝棚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蜥蜴尾巴和几块颜色奇异的石头,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老蝎子就住这里。”年轻护卫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疏离,“他脾气古怪,不喜生人,尤其讨厌官府的人。我就不进去了,在这里等各位。”说完,他自觉地退开几步,背对着窝棚,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青叶长老上前,轻轻叩了叩那扇歪斜的、用破旧皮革充当的门帘。
没有回应。
只有窝棚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沙地上爬行。
叶小夜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草药?还有……硫磺?”
云霄梦微微侧耳,小腿骨甲传来细微的感应:“里面不止一个人……或者说,不止一个‘活物’。”
罗抬起手,制止了叶小夜想要掀开门帘的举动。他清了清嗓子,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老蝎子前辈,我们是远道而来的旅人,受阿蒙森治安官指点,特来拜访,想请教穿越灼热沙海之事。”
窝棚内的窸窣声停了片刻。
然后,一个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塔河本地口音,但发音古怪,有些音节含糊不清:“阿蒙森那小子……净给我找麻烦。滚吧,我没什么可教外乡人的。”
“我们愿意支付报酬。”青叶长老说道,“并且,我们并非普通的商旅或学者。我们听说,您对沙漠深处的‘古老事物’和‘热风教团’有所了解。”
“了解?”窝棚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讥讽,“了解那些东西,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或者……变得不像人。报酬?沙金币在这片沙海里,有时还不如一口清水值钱。”
罗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我们听说,沙漠深处最近有‘女子的悲歌声’随风传来。我们对此很感兴趣。”
窝棚内猛地一静。
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半晌,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些讥讽,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你们……听到了什么?”
“我们没听到,”罗实话实说,“但刚抵达沙喉镇时,救助了一户人家,治安官说他们可能因此被‘不好的东西’盯上。后来我们遭遇了热风教团杀手的袭击。治安官告诉我们,有商队在‘哭泣沙丘’听到了古老的女子悲歌。我们怀疑,这与传说中的‘九日之怨’有关。”
“……进来吧。”沉默良久后,门帘被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疤痕和老茧的手掀开一角,“只准进来三个。那个身上带电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小子,留在外面。你们的气息太‘冲’,我的小家伙们会不安。”
罗、青叶长老和一位最年长的学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罗示意云霄梦和叶小夜在外警戒,然后矮身钻进了低矮的窝棚。
窝棚内部比想象中宽敞一些,但也更加杂乱昏暗。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草药味、晒干的动物腥气、硫磺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金属锈蚀和臭氧混合的古怪气息。几盏用不知名动物油脂点燃的小灯散发着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内部。
窝棚中央,一个身形佝偻、披着破烂不堪的深棕色斗篷的人影,背对着他们,蹲在一个低矮的石臼前,正用石杵缓慢地研磨着什么,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的周围,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风干的植物、兽骨,还有一些锈蚀的金属碎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阴影角落里,隐约盘踞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甲壳闪烁着暗沉光泽的蝎子,它们尾钩高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幽的蓝紫色。
“坐。”老蝎子头也不回,指了指旁边几个用石头和旧木箱搭成的“凳子”。
罗三人依言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老蝎子研磨的东西吸引。石臼里是一种暗红色的、黏稠的糊状物,散发着微甜又微腥的血气,还掺杂着一些金色的、如同沙粒般的闪光粉末。
“沙漠火蜥的血,混合了‘日曜金砂’。”老蝎子仿佛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沙哑地解释了一句,“涂在武器上,对某些‘污秽’的东西有奇效……虽然往往代价不小。”
他终于停下了研磨的动作,缓缓转过身。
兜帽的阴影下,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烧伤疤痕和仿佛被什么酸液腐蚀过的坑洼,使得五官都显得有些扭曲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沙漠夜空中最冷的星辰,此刻正毫无感情地打量着罗三人。他的左耳缺了一半,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似乎差点将他脖子砍断的旧伤疤。
“你们说对‘九日之怨’感兴趣?”老蝎子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罗身上,那锐利的视线仿佛要刺透皮肤,看到内在,“年轻人,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不完全是东方的灵力,还有一种……让我想起沙漠深处某些古老石头的感觉。平和,但又带着抹平一切的韧性。”
罗心中微凛,这老蝎子的感知竟如此敏锐?“晚辈罗,确实有些特殊际遇。前辈似乎对‘九日之怨’知之甚深?”
“知之甚深?”老蝎子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般难听的笑声,“我只是一个侥幸从那个地狱爬回来的‘活见证’罢了。”
他伸出枯瘦的手,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伤疤:“这道疤,是‘疤面’哈坎当年留给我的。而我这身烧伤和腐蚀的痕迹……”他的手指划过自己恐怖的脸颊,“是在‘灼心神殿’的外围‘享受’到的。当然,比起我那些再也没能出来的同伴,我已经幸运太多了。”
“您进过灼心神殿?”青叶长老震惊道。
“只到过最外围的‘献祭回廊’。”老蝎子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透出深深的痛苦与后怕,“三十年前,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岩金城’最好的佣兵和探险者。我们受雇于一队学者,深入沙漠寻找‘河神观测神庙’……就是阿蒙森那小子父亲带队的那一次。”
罗和青叶长老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没想到老蝎子竟然就是当年那支队伍的幸存者之一?但阿蒙森不是说只有他表哥萨米尔一个人回来吗?
“看来阿蒙森那小子没说实话,或者他知道的也不全。”老蝎子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冷笑道,“萨米尔是回来了,但他疯了,死了。而我……当时被认为已经死在了沙漠里,尸体都没找到。实际上,我被流沙卷入了一个地下裂缝,侥幸未死,却又落入了更可怕的境地……我在那片被诅咒的地域边缘挣扎了整整五年,才像条野狗一样爬了出来,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他掀开斗篷的一角,露出干瘦的手臂,上面同样布满伤痕,还有一个诡异的、仿佛烙印上去的、已经扭曲变形的九芒日轮标记,只是这标记中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划过,几乎破坏。
“这是‘皈依印记’,热风教团给‘预备祭品’或‘低级信徒’打上的。他们抓住了重伤的我,把我扔进地牢,用各种方法折磨、洗脑,想让我变成他们的一员,或者成为合格的‘怨念材料’。”老蝎子的声音冰冷彻骨,“我亲眼见过他们是如何进行祭祀的……也‘听’到过一些……‘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窝棚外无尽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的沙漠深处:“女子的悲歌……是的,我听到过。不止在‘哭泣沙丘’。在灼心神殿最深处的祭祀大厅外,在月圆之夜,当教团进行某种大型仪式时……风穿过那些古老的石头缝隙,就会带来那种歌声。哀伤,怨恨,绝望……还有一丝……无法化解的‘渴求’。那不是活人的歌声,是烙印在沙海和遗迹中的‘回响’。”
“您知道那歌声的来源?和九日之怨的关系?”罗追问。
“我不知道全部。”老蝎子摇头,“但我在神殿地牢里,偷听过一些狂热信徒和祭司的交谈碎片。他们称那九位‘圣女’的怨灵为‘渴雨之魂’,认为她们的怨恨与对‘降水’的极致渴望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扭曲的规则力量,就是‘九日诅咒’的根源。教团的目标,似乎不是简单地唤醒诅咒毁灭一切,而是……试图掌控这种力量,或者引导它达成某种‘净化’与‘重塑’。”
掌控九日之怨?这比单纯的疯狂崇拜更可怕!
“您逃出来了,为什么留在沙喉镇?不远离这里?”罗问。
“远离?”老蝎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的身体里,我的灵魂里,已经沾染了那片诅咒之地的‘气息’。离开沙漠太远,我会像缺水的鱼一样慢慢枯萎、发狂。而且……”他的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有些债,还没讨完。疤面哈坎,热风教团……我看着他们一步步壮大,看着他们害死更多的人。我留在这里,收集信息,配置一些对抗他们的药剂,偶尔给像阿蒙森这样还算有点良心的本地人一点提醒……也等待着,或许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那些杂种毁灭。”
他重新看向罗,目光灼灼:“现在,你们来了。带着特别的力量,明确的目标,还有……某种让我觉得‘或许有可能’的感觉。阿蒙森让你们来找我,是想让我当向导,带你们去沙漠深处,去找观测神庙?还是直接去灼心神殿送死?”
“我们需要先找到观测神庙。”青叶长老沉声道,“我们需要更多关于‘九日之怨’本质和起源的确切信息,才能找到应对之法。根据古籍和传说,观测神庙可能与古代河神信仰直接相关,或许保留着关键的记录或……克制之物。”
老蝎子沉默了很久,久到窝棚里只有油脂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里蝎子爬动的细微沙沙声。
“观测神庙……我知道大概的方位。”他终于开口,声音更加干涩,“但那片区域,现在是‘死亡走廊’的核心,也是热风教团和沙盗活动最频繁、最危险的区域之一。而且……神庙本身,恐怕也早已不是单纯的遗迹。萨米尔临死前说的‘眼睛’……我在逃出来的路上,也曾惊鸿一瞥……那片沙丘之下,确实有东西在‘看’着。”
他盯着罗:“即便如此,你们也要去?”
罗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体内调和之力自然流转,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坚定的气息:“我们必须去。”
老蝎子又看了他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好。有点意思。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路上一切听我指挥。在沙漠里,经验比武力更重要,尤其是在那片被诅咒的沙海。”
“可以。”
“第二,”老蝎子指了指窝棚角落那些安静蛰伏的蝎子,“我的‘孩子们’要跟着。它们是我的眼睛、耳朵,有时候也是武器。你们不能伤害它们,也要习惯它们的存在。”
罗看了一眼那些显然非同寻常的蝎子,点了点头。
“第三,”老蝎子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如果真的到了观测神庙,或者遭遇了‘九日诅咒’相关的诡异现象……我要你们优先保证,破坏或阻止热风教团的任何仪式。报仇,比寻找虚无缥缈的‘克制之物’,对我更重要。”
罗沉吟片刻:“如果他们的仪式与解除诅咒的目标冲突,我们会优先阻止仪式。但如果能找到更好的方法,我希望您能暂时放下纯粹的复仇之心。”
老蝎子冷哼一声,但没有反驳:“成交。报酬嘛……等你们活着回来,或者我死在路上再说吧。准备一下,我们明晚星夜启程。白天太热,而且容易暴露。”
离开老蝎子的窝棚时,沙漠的夜晚已经彻底降临。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墨蓝色的天幕上,星河璀璨得惊人,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巨大的、银盘般的月亮悬挂在空中,清冷的光辉洒在无垠的沙海上,给沙丘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与白日里灼热的景象形成诡异而壮丽的对比。
“明晚出发……”叶小夜搓了搓胳膊,不知是因为夜晚的寒意,还是对前路的预感,“感觉这趟沙漠之旅,不会太平啊。”
云霄梦抬头望着星空,小腿骨甲传来与星辰之力隐隐的、微弱的共鸣:“星空很清晰,但星象的轨迹……似乎有些微的紊乱。这片土地的‘规则’,可能真的被扭曲了。”
罗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西方那在月光下起伏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沙海轮廓。他体内的调和之力,正与这片沙漠夜晚的“寂静”与“冰冷”产生一种奇特的共鸣。那并非舒适,而是一种清晰的感知——这片土地的“冷”与“热”,都极端得不自然,仿佛被强行割裂、扭曲后,又粗暴地糅合在一起。
老蝎子,这位从地狱归来的向导,将带领他们踏入这片规则的裂隙之地。
星夜之约已定,沙漠的篇章,即将真正翻开。而暗处,热风教团的眼线,或许早已将他们的动向,报告给了远在沙漠深处的“灼心神殿”。
月光下,沙喉镇如同沉睡的巨兽,发出低沉的风声呜咽,仿佛在为即将远行的勇者,奏响一曲苍凉而危机四伏的送别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