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江风依旧，带着江潮和湿露的气息，却吹不走此刻的沉重。
林易暖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像极了阳光的味道。
温沐扬紧紧的将她环抱住，感受着她单薄身体里传来的细微颤抖。
他知道，女孩虽然终于将这些苦难说出了口，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就此放下了。
释怀？哪有那么容易……
那些伤害不是普通的记忆，是卡在那个时候，还未来得及反应的她。
就像无法扫除干净的玻璃碴子，时不时的给她尖锐一刺。
那时候的林易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孤立？
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得了一个努力换来的奖，为什么反而招致了更深的恶意？
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可以一起说说笑笑的同学，会突然对她投来那样嫌恶的目光？
不明白那些毫无根据且肮脏的揣测和谣言，为什么会无尽蔓延，而无人为她辩白？
更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天，从踏进校门开始，就要做好迎接各种形式伤害的准备？
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她明明……和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得了奖会开心，可以分享喜悦，和其他同学的年少时光一样，憧憬着未来……
温沐扬闭了闭眸，怕惊扰了怀里的女孩，拼命控制着自己胸口因为愤怒和心疼而剧烈的起伏，缓缓吐气。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她，却没在最美好的年纪被妥善对待。
所以她才会那样的敏感和沉默，迁就别人，体贴朋友，却从不交心……
哪怕是和他在一起了，在接收到他一点点关心后就会感动的稀里哗啦。
可过后，又会一直陷入自我怀疑和内疚，小心的克制自己所有的情绪和需求。
生怕自己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和负面，会成为他的负担，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太麻烦”。
温沐扬的心像是被浸在浓酸里，一阵阵紧缩着疼。
为那个十六岁时，承受着不该承受着伤痛的女孩，为他怀里这个看似平静、却将那么多苦难独自吞咽至今，仍在努力的暖暖……
他紧绷着脸，再度睁眼，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对施暴者的厌恶和滔天的怒火，有对林父行事武断蛮横的极度不认同，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
一种难以言喻的，命运弄人的刺痛。
因为，在林易暖讲述她那片“荒草丛生”的初三时，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他自己高中毕业季的记忆，也猛地撞进了脑海……
那一年，他高三毕业，向来成绩优异的他，已然是母校的骄傲。
中考前夕，母校的教导主任特意联系他，希望他能回校一趟。
在升旗仪式上，给即将中考的初三莘莘学子们做动员讲话，鼓鼓士气，分享一下学习经验和心态调整的方法……
他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太多犹豫就答应了。
回母校看看，本身也是件不错的事。
所以，那时的他，心情是轻松而带着点怀念的。
在准备演讲稿的那个晚上，他脑海里还曾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
会不会，那么巧，就在学校里，遇到那个一年前在雨天塞给他一把糖果、却叫他“叔叔”的女孩？
他依旧记得她当时那双明亮的眼睛，记得那声让他耿耿于怀了好几天的“叔叔”。
他甚至想过，如果真的见到，一定要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同学，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学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人海茫茫，哪那么容易，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演讲那天，天气很好。
他想，那个女孩，应该也在这所学校吧？
算算年纪，如果她正常升学，现在也该是初三，即将中考了。
那时候，站在熟悉的操场上，站在熟悉的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朝气的面孔，他心里又划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期待……
会不会……就在下面这群学生中间？
他按照准备好的内容讲着，台下很安静，能听到风吹动旗帜的声音。
他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眼初三的队列，试图从那些模糊的面容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但最终一无所获。
想想又觉荒唐，那时，不过是匆匆一面罢了……
演讲结束，他还在校园里逛了逛，感受着母校的变化，也听着陪同的老师偶尔提及一些学校的近况。
在闲逛和闲聊的间隙，他……隐约听到经过的学生，或者在教室外等待某个班级的学生，在他们低低的议论声中，夹杂着的一些零碎词句。
当时他并未在意，心思也不在那上面。
现在，当林易暖的叙述与他这段记忆精准对接时，那些被他忽略的、模糊的词语，突然变得刺耳起来……
“……初三某班的……”
“……作弊？”
“知人知面不知心……”
“……装得挺纯……”
“估计没脸来吧……”
……这样之类的只言片语。
当时，他只当是某个学生犯了错被批评或者发生了意外，属于校园里常态的小风波，是校园里无数八卦中的一个。
所以，像微风掠过耳畔，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这些，都与他这个已经毕业的学长毫无关系。
他记起老师跟他说，是有位很优秀的孩子，家里出了点事，暂时不来学校了，在家复习准备中考，挺可惜的……
最后还感慨了一句：
“初三的孩子，压力都大，容易出各种状况。”
其他的，并没有多谈。
现在想来……
那时，那个被议论的学生……就是暖暖吗？
那个他曾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想着会不会偶遇的女孩？
那个时候，并非消失在人海，而是正被她的父亲以“管教”之名，“囚禁”在家里。
那是她独自舔舐着委屈和伤痛时候……
那时，她正在经历着她青春里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
他却站在光鲜的台上，接受着掌声和赞誉，漫步在熟悉的校园里，感慨着她无法参与的青春。
他们曾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个校园的空气，甚至……在某个拐角，某条走廊，在平行时空里擦肩而过……
只是，一个在聚光灯下，一个尚在泥泞之中。
如果他当时……
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忽略那些流言；
如果他再多问一句；
如果他知道那个同学就是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喊他“叔叔”的女孩；
如果他硬要去做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去探究一下那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会不会有机会更早一点认识她？
更早一点将她从那种难过的境地中拉出来？
如果……
会不会……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记忆从心底最深处被翻出，当“如果”的念头一冒出来，心痛，难以名状。
他想，如果时光能倒流。
哪怕只是以一个学长、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给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和信任……
是不是就能照亮一点她当时那片漆黑的荒原？
可是，没有如果。
时光也无法倒流，他错过了那个可能改变她人生轨迹的节点。
那时的他，有他的康庄大道，有他的似锦前程，有长远且清晰的未来，意气风发。
而那时的她，被困在方寸之地，沉于恶意的污名与家庭的冰冷中，前路茫茫。
他们的世界，在那一刻，是处于明暗两个极端……
命运，像是开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玩笑。
让他们在更早的时候有过那样一次短暂而有趣的邂逅。
却又在关键时刻，让他们身处同一空间，却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错过了所有可能的交集……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在遇到“老同学”后，眼里莫名的破碎；
为什么对某些话语和情境，反应那么激烈，然后失控；
为什么她无法全然卸下心防，无法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他。
因为她从未被好好地爱过啊，所以她不会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在那个最需要学习如何去爱自己、也学习如何去爱这个世界的年纪，能教她去爱的人，一起联手，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那是她最亲的人和本该最友好的同龄群体……
温沐扬低下头，将脸埋进她柔软的发丝间，呼吸着属于她的气息。
他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却能想象她讲述完这一切后，只剩下无边空洞与迷茫的样子……
他的暖暖，在今夜，将那个十六岁的林易暖的伤疤剥开给他看……
可他，却错过了她的荒芜，未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这份认知让他充满了无力和懊悔。
心，痛得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他只能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抱在怀中，在心里默道：
对不起，暖暖，我来晚了。
对不起，让你独自承受了那么多，那么久。
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的荒原，我来陪你一起播种。
那些杂草，我来帮你一根根拔除。
往后，你的未来，一定会是阳光普照，会繁花盛开，还会……有他。
他将唇轻轻贴在她微凉的发丝上。
……
林易暖对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她将全身的力气都靠在他身上。
“温先生……”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撒娇般的糯糯开口：
“我累了，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毫无保留后的依赖和脆弱。
温沐扬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前所未有的温柔宠溺：
“好。”
他松开她，在她面前蹲下身：
“上来。”
林易暖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
她轻轻趴了上去，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温沐扬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轻松地站了起来，感受着她轻飘飘的重量。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离开江风微拂的甲板，穿过阑珊的廊桥，走向停车的地方。
他的背很宽，很暖，给人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
林易暖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后颈上，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脉搏，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模糊的车流声。
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滚落……
感受到脖颈上的湿意，温沐扬的心再次抽痛了一下。
他小心地把她放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然后开车回到了小区。
车停稳后，他再次在她面前蹲下：
“来，我们回家了。”
林易暖顺从地再次趴上他的背。
她很喜欢听温沐扬说“回家”，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词了。
小区很安静，地上，有昏黄的光晕和他背着林易暖的影子。
温沐扬背着她，走进电梯，走出电梯，走在安静的楼道里。
趴在他温暖而安稳的背上，林易暖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梦呓般开口：
“温沐扬……”
“嗯？我在。”
他应着，侧头想听清她的话，脚步未停。
“我当时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脚踝疼得像要断掉一样，头也晕乎乎的。”
温沐扬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我爸爸来学校接我的时候……我坐在医务室的床上，看着他沉着脸走过来，看着他跟老师说话……那时候我就在想……”
她顿了顿，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廓。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如果他能像别的爸爸那样，不问原因，先看看我伤得重不重，然后蹲下来，说‘上来，爸爸背你回家’……那该多好……”
就像她小时候，无数次偷偷羡慕地看着校门口，别的孩子对着来接自己的父亲撒娇，然后被轻松地背起来，骑在脖子上，欢声笑语地离开……
那样的宠爱和维护，是她从未在父亲那里得到过的奢望。
温沐扬蓦地感到鼻翼一酸，喉头有些发紧。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切的遗憾和渴望。
她依旧把脸埋着，声音更加飘忽：
“我小时候……那时候，真的好羡慕好羡慕啊……”
酸涩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温沐扬将她往上托了托，背得更稳。
声音柔柔的，像是在安慰一个，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以后，我背你。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
背你回家，背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林易暖没有回答，只是将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缺失，都在这一刻补回来。
电梯到达楼层，温沐扬背着她走出电梯，来到公寓门口，单手开门，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点了玄关一盏壁灯，然后径直背着她走到沙发边，才小心地将她放下。
他自己半跪在她面前，指腹轻轻的擦拭着她的脸，仰头看她。
“暖暖，”他轻声唤她，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背，“以后，有我，我会一直都在。”
林易暖低头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深情，那些记忆，那些疼痛，好像在此刻得到了舒缓……
她很小声地“嗯”了一声，眼眶又开始发涩，唇角再次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沉默在温馨的空气中流淌了几秒，她忽然眨了眨还有些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孩子气道：
“温先生，我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