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混沌秘境。
这里的夜晚与外界截然不同——没有月亮，只有一片墨紫色的天穹，上面缀满错乱移动的星子。星辰轨迹毫无规律，时而聚拢如旋涡，时而散开似碎裂的琉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凉的、带着草木腐朽与远古尘埃混合的气息。
谢无妄在岩壁下清理出一块平整区域，指尖轻划，一道淡金色的结界无声展开，将两人笼罩其中。结界光晕柔和，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危险气息，却能让星光透入。
云昭靠坐在岩壁旁，望着那些错乱的星辰出神。
白日与赤焰狮一战，以及与流云宗弟子的对峙，让她灵力消耗颇大。此刻放松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她取出墨渊赠她的那枚暖玉握在掌心，温润的灵力缓缓渗入经脉，修复着细微的损伤。
谢无妄盘膝坐在结界另一侧，闭目调息。
他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即便经历战斗也未见凌乱。只是衣摆处有几道被火焰燎过的焦痕，昭示着白日战斗的凶险。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银辉，那是剑意自主流转护体的征兆。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
这距离不长，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自白日她智退流云宗弟子后，谢无妄便再未开口说过话。他只是沉默地在前方引路，找到这处相对安全的岩壁，布下结界，然后静坐。
云昭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很复杂，不像前世的冰冷审视，也不像今生初遇时的探究猜疑。更像是一种……克制的确认。仿佛在反复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还在那里。
这种沉默让云昭有些不适。
她习惯了谢无妄的冷言冷语，习惯了与他针锋相对，甚至习惯了他那些隐晦的试探。唯独不习惯这种近乎温和的沉默。
“仙尊。”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无妄睁开眼，看向她。
“白日那道剑气……”云昭斟酌着词句，“多谢。”
她指的是赤焰狮扑来时，那道斩碎火焰救下她的剑气。当时情况危急，她来不及道谢，现在想来，却是欠他一句。
谢无妄静默片刻，才道：“不必。”
又是两个字。
云昭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掌心的暖玉微微一烫。
与此同时，她感到体内血脉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
那感觉来得突然，仿佛沉睡的某物被唤醒。血液在经脉中加速流淌，心脏跳动的节奏与天空中某颗星辰的明灭产生了诡异的同步。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
墨紫色的天穹上，万千错乱星辰中，有三颗呈三角排列的银白色星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它们划过混乱的轨迹，最终在正东方的天幕上，聚拢成一个极其标准的等边三角形.
三角形的中心，迸发出一道柔和的银辉。
那辉光并不刺眼，却穿透秘境错乱的法则，笔直地投射下来——正落在云昭身上。
“这是……”她愕然低头，看见自己双手手背上，淡金色的灵族纹章正在自主浮现。纹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散发出微光，与天上星辉遥相呼应。
谢无妄已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如剑，扫过天穹又落回她身上。
“灵族上古星辰引路术。”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传说中，只有血脉最纯净的灵族王裔，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才能引动先祖留下的星轨共鸣。”
云昭感受着血脉中越来越强烈的召唤感，仿佛有什么在远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响在灵魂深处。温柔、哀伤、又充满期盼。
“它在指引方向。”她喃喃道，抬起手指向星辰三角指引的正东方，“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我。”
话音未落，手背上的纹章光芒大盛。
无数细碎的光点从纹章中飘散而出，在她面前缓缓凝聚，竟然形成了一幅残缺的地图虚影。地图上有山川河流的轮廓，中央标注着一个闪烁的光点，正与星辰指引的方向一致。
但这幅地图只显现了三息，便砰然碎裂，重新化作光点没入她的体内。
云昭感到一阵眩晕，踉跄了一步。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无妄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手指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她，又提供了坚实的支撑。
“地图记住了吗？”他问，声音近在耳畔。
云昭定了定神，闭眼回忆。灵族血脉似乎强化了她的记忆，那幅地图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印在脑海。
“记住了。”她睁开眼，发现谢无妄仍然扶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星光。
她轻轻挣了挣。
谢无妄松开手，退回一步，但目光仍锁在她脸上:“能引动星辰引路术的东西，绝非寻常。可能是灵族至宝，也可能是……陷阱。”
“我知道。”云昭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血脉中翻涌的冲动，“但这是我进入秘境后，第一次明确感知到与灵族有关的线索。无论如何，我必须去。”
谢无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星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异常坚定。那种熟悉的神采——前世她决定以身献祭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决绝，又明亮。
“好。”他忽然道，“我陪你去。”
云昭一怔，转头看他。
谢无妄已移开视线，望向星辰指引的方向，侧脸轮廓在星光下显得冷硬:“混沌秘境深处危机四伏，以你现在的修为，独自前往无异于送死。”
这理由很充分，充分得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云昭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仙尊为何对我如此……照顾？”
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从收徒，到维护，再到如今的舍身相护，一切都超出了师徒之谊的范畴。即便他因为某些原因怀疑她的身份，这样的付出也太过。
谢无妄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被夜风吹散:“我欠了一个人很多。欠她一句抱歉，欠她一个真相，欠她……一条命。”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没有焦点:“我找了她很久。有时候会觉得，或许对别人好一些，那些亏欠就能少一分。”
云昭的心脏莫名一紧。
她想起在心魔幻境中看到的画面——白发仙尊抱着她的尸身，血泪滴落。想起白日战斗时，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如果……如果前世他的冷漠是伪装，他的“斩杀”另有隐情……
不，不能再想下去。
云昭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无论前世如何，今生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然后……然后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那个人，”她听见自己问，“对仙尊很重要吗？”
谢无妄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
这一刻，他的眼神深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星光在他眼底破碎又重聚，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重过我的道，我的剑，我这条命。”
夜风忽然大了。
结界外传来奇异的风啸声，像是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呜咽哭泣。天穹上的星辰开始加速移动，混乱的轨迹交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网。
星辰三角的光芒开始减弱。
“指引要消失了。”云昭看向东方，血脉中的召唤感正在缓慢消退，“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出发。”
谢无妄点头，挥手撤去结界。
就在结界消散的瞬间，异变陡生——
正东方天际，那即将消散的星辰三角下方，忽然裂开一道漆黑的空间裂缝。裂缝中涌出浓郁如实质的黑暗，黑暗里隐约可见无数双猩红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席卷而来。
那威压古老、邪恶、充满怨恨，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凶物正从深渊中苏醒。秘境大地开始震颤，岩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谢无妄神色一凛，长剑已出鞘半寸。
但下一刻，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云昭手背上的灵族纹章再次亮起，这一次却是刺目的血金色。纹章光芒如利剑般射向那道空间裂缝，与其中涌出的黑暗正面对撞！
没有声音。
只有光芒与黑暗的交界处，空间在无声地扭曲、崩碎、重组。
云昭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灵魂仿佛要被撕裂成两半。一半被那黑暗中的怨恨吸引，想要投身其中；另一半却被纹章光芒保护，死死钉在原地。
“稳住心神！”谢无妄的低喝在耳边炸响。
一只温暖的手掌按在她后心，精纯的灵力汹涌而入，强行镇压她体内暴走的血脉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长达一个时辰——黑暗与光芒同时消退。
空间裂缝弥合如初。
星辰三角彻底消散。
天穹恢复成错乱星子无序移动的模样。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但云昭知道不是。
她手背上的纹章还在隐隐发烫，体内灵力与谢无妄渡入的力量交融，在经脉中奔流不息。更关键的是，那股来自正东方的召唤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迫切了。
就好像……刚才的异象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确认。
警告擅自靠近者死
确认她有资格前来。
谢无妄收回手，脸色微微发白。方才他为了稳住云昭暴走的血脉，消耗不小。
“那是什么？”云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秘境守护者，或者……被封印在此的某物。”谢无妄望向东方，眼神锐利，“看来你要去的地方，比想象中更危险。”
“仙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云昭道。
谢无妄却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云昭从未听过的、近乎释然的意味。
“我这一生，”他说，“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在某个重要关头，选择了退缩。”
他转身看向云昭，星光落满肩头:
“所以这一次，无论前方是什么——”
话音未落，东方天际骤然亮起一道曙光。
混沌秘境没有日出，那道光是纯粹的银白色，撕裂墨紫色天幕，将正东方的山川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
光芒中，一座巍峨神殿的虚影若隐若现，只持续了三息便消散无踪。
但云昭和谢无妄都看清了。
那座神殿的样式，与今日在赤焰狮巢穴旁发现的灵族遗迹，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完整，更加宏伟，更加……真实。
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明白了接下来的路。
谢无妄收起长剑，率先朝东方迈出第一步。衣袂在晨风中翻飞，背影挺拔如松。
云昭握紧掌心的暖玉，感受着血脉中澎湃的召唤，跟上了他的脚步。
岩壁在身后渐渐远去。
错乱的星辰在头顶缓缓黯淡。
而前方，秘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等候了太久太久。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之际，原先所在岩壁的阴影里，缓缓浮现出一道透明虚影。
那虚影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发出极轻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
“终于来了……我的，半身。”
虚影抬手，指尖有淡金色的纹章一闪而逝，与云昭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而后它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夜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