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混沌秘境永远蒙着薄雾的天穹，在扭曲的林木间投下斑驳光影。云昭蹲在那株“七星伴月草”前，指尖悬停在泛着银白光晕的叶片上方一寸处——采摘这种灵草需要特殊的灵力韵律，快了会损其药性，慢了则可能引发它自毁式的灵力爆发。
谢无妄立于她身后三步处，白衣在微风中纹丝不动，神识却如一张无形大网铺开，笼罩着方圆百丈的每一寸土地。这是他进入秘境后惯常的姿态：沉默、警戒，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专注于眼前之事的少女身上。
“再有三十七息。”云昭轻声说，并未回头，“它的灵力潮汐会进入最平稳的周期。”
谢无妄“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绷紧的肩线上——这样的姿势，这样对灵植特性精准到底的把握，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几乎重叠。心口传来熟悉的刺痛，他指尖微蜷，强行将那阵翻涌的情绪压回深渊。
就在第二十息时，谢无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有人来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周身气息已如出鞘前寸许的剑，“东北方，七人，修为最高者在元婴中期。”
云昭的手指没有丝毫颤抖。她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将一缕极细的、温和的水属性灵力缓缓注入土壤，顺着灵草的根系向上包裹：“能避开吗？”
“距离太近，已经感知到此地灵力波动。”谢无妄淡淡道，“来者是青云门的人。”
青云门。云昭心中微沉。仙门中排名前十的大宗，以剑修闻名，更以“行事霸道”着称。带队的长老柳清风，正是前世曾多次质疑她圣女决策、暗中与玄石长老往来甚密之人。
“看来是场硬仗。”她语气听不出波澜，手下动作却悄然加速——还剩十五息。
谢无妄侧眸看她。少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唇瓣因专注而轻抿，明明是紧张的情势，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高速运转的冷静权衡。这种眼神……他袖中的手再次收拢。
破空声由远及近。
七道青色剑光落于十丈开外，为首者正是须发皆白、面容威严的柳清风。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那株七星伴月草，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炙热——此草是炼制“破障丹”的主药，对突破元婴瓶颈有奇效。
“知道是谁弄出这般动静。”柳清风抚须而笑，声音洪亮，“原来是谢仙尊。怎么，仙尊也对这株小草感兴趣？”
他的视线扫过背对着他们、似乎全神贯注于采药的云昭，眉头微挑：“这位是……哦，想起来了，仙尊新收的那位凡人弟子？带她入混沌秘境，仙尊还真是……用心良苦。”
话语里的讥诮不加掩饰。青云门其余六名弟子也面露异色，看向云昭的目光混杂着好奇与轻蔑——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在危机四伏的秘境中，不过是累赘。
谢无妄并未转身。他甚至连目光都未从云昭身上完全移开，只以侧脸对着来者，声音如浸寒泉：“先到者得之，柳长老连这规矩都不懂了？”
柳清风脸色微僵，随即又笑：“规矩自然懂。只是秘境之内，天材地宝能者居之。这七星伴月草需以‘柔水诀’配合‘青木引’方能完好采摘，恕老夫直言，以仙尊刚猛的剑道灵力，只怕暴殄天物。而我门下恰好有精通此道的弟子。”
他身侧一名绿衣女修适时上前一步，盈盈一拜：“晚辈苏婉儿，修炼柔水青木双系功法已四十载，愿为仙尊效劳。”她说着，目光却飘向那株灵草，渴望之色几乎溢出。
气氛陡然绷紧。
云昭的手依旧稳定。还剩七息。她能感觉到身后谢无妄周身渐起的冷意——那是他动怒的前兆。若真动起手来，谢无妄自然不惧柳清风，但此地距离灵族遗迹的感应点已不远，一旦爆发大战，灵力波动极可能引来更多麻烦，甚至惊动秘境深处的未知存在。
不能硬碰。
电光石火间，前世处理类似冲突的记忆翻涌而上。那些宗门长老、各方势力，表面上冠冕堂皇，实则斤斤计较的嘴脸……她太熟悉了。
“柳长老。”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凡人弟子”的恭谨与怯意，“您说得对，晚辈确实修为低微。”
她终于收回手，缓缓起身，转向众人。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师尊带我来，本是想让我见识见识世面。这株草……我们本来也没把握能采好。”
谢无妄眉峰微动，看向她。
柳清风见状，神色稍缓，捋须笑道：“小丫头倒是明事理。既如此——”
“但是，”云昭打断他，声音微微发颤，却清晰，“但是师尊说，这草旁边可能会有‘蚀骨蚁’守护。刚才我们确实看见几只银色的蚂蚁钻到地底去了……苏师姐若要去采，千万要小心呀。”
蚀骨蚁三个字一出，青云门几人脸色皆变。
那是混沌秘境特有的毒虫，个体弱小，却成群出现，嗜食灵力，一旦被咬中，毒素会侵蚀骨骼，极难驱除。更麻烦的是，它们往往在珍稀灵植附近筑巢，是采集者最头疼的威胁。
苏婉儿脚步顿时停住，惊疑不定地看向那片土地。
柳清风眯起眼，神识仔细扫过云昭所指的区域——土壤之下确有微弱的、杂乱的生命气息，但被七星伴月草强烈的灵力波动掩盖，难以分辨具体是什么。
“小丫头，你确定是蚀骨蚁？”他盯着云昭，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云昭瑟缩了一下，往谢无妄身后躲了半步，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道：“我、我也不确定……就是看到银光闪闪的，和书里画的挺像……”她拽了拽谢无妄的衣袖，仰头小声问，“师尊，我们要不还是走吧？我有点怕……”
谢无妄垂眸看她。少女眼中水光潋滟，满是依赖与惶恐，可那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却极轻、极快地在他腕间点了三下——那是前世他们之间极少人知道的暗号：虚张声势，拖延时间。
心口那股刺痛再次袭来，混杂着某种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灼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封冻。
“既然她害怕，”谢无妄开口，语气是纵容弟子任性般的淡漠，“柳长老自便吧。一株灵草而已，让与你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真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真的转身，做出要带云昭离开的姿态。
这番举动，反而让柳清风疑心大起。
太轻易了。谢无妄是什么人？三界第一剑仙，出了名的冷硬强势，岂会因弟子一句“害怕”就放弃眼看要到手的宝物？除非……那底下真有蚀骨蚁，甚至可能数量惊人，连谢无妄都觉得棘手，才顺水推舟放弃？
可若是假的呢？万一这小丫头在使诈，自己岂不是被个凡人戏耍？
就在柳清风犹豫的这三息间，云昭心中默数：三、二、一——
七星伴月草的灵力潮汐，进入完美采摘点。
她忽然“哎呀”一声，指着天空：“师尊您看！那是什么？”
众人本能抬头。混沌秘境扭曲的天穹上，一团七彩光晕正缓慢聚拢——那是“虹吸现象”的前兆，意味着附近即将出现短暂的灵力真空，所有法术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时机到了。
“就是现在！”云昭在心中低喝。
她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只是以纯粹的身体技巧，手腕一抖——一根早已藏在袖中的、细如发丝的千年冰蚕丝疾射而出，精准地缠绕上七星伴月草的根茎底部。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抛出一把淡黄色的粉末。
那粉末遇风即散，化作一股甜腻的异香，迅速弥漫开来。
“引虫香！”青云门中一名见识广博的弟子惊呼。
下一刻，地面震动。数十道银光破土而出，正是蚀骨蚁！它们被香气刺激，疯狂涌向香气最浓处——也就是云昭撒粉末的位置。
“果然有蚁群！”苏婉儿花容失色，疾退数步。
场面一时混乱。柳清风也顾不得灵草，袖袍一挥，护体罡气将袭向自己这边的几只蚀骨蚁震碎。
而就在这混乱的掩护下，云昭手腕轻巧一拉——冰蚕丝收缩，七星伴月草被完整拔出，根系上包裹的泥土都未曾散落。她动作行云流水，反手将灵草塞进早已准备好的寒玉盒中，“啪”一声扣上盖子，所有灵力波动瞬间隔绝。
整个过程不到两息。
待柳清风反应过来，云昭已抱着玉盒，躲到谢无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声道：“对、对不起柳长老……我看那些蚂蚁要出来了，一着急就……”
她脸上满是慌乱与歉意，演技逼真得连谢无妄眼底都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柳清风脸色铁青。他如何还不明白自己中了计？什么害怕、什么蚀骨蚁威胁，全是这丫头布的局！她早就计算好时间，利用虹吸现象干扰灵力感知，用引虫香制造混乱，再以凡人身份为掩护，在他眼皮底下把灵草摘走了！
最可气的是，她每一步都踩在“情理之中”：凡人害怕毒虫合情合理，情急之下乱撒东西也说得过去，甚至最后那道歉都让人挑不出错——你能跟一个“被吓坏了”的凡人小姑娘计较什么？
“好……好得很。”柳清风气得胡须发抖，目光如刀刮过云昭，最终钉在谢无妄身上，“谢仙尊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谢无妄向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云昭完全挡在身后。他并未解释，也未动怒，只平静道：“承让。”
两个字，堵得柳清风胸口发闷。
动手？为了一株灵草和谢无妄撕破脸，在危机四伏的秘境里绝非明智之举。况且虹吸现象已经开始，灵力运转滞涩，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兽吼，紧接着是剧烈的灵力爆炸声——有其他队伍遭遇了强大妖兽。
柳清风神色一变。混沌秘境中，任何战斗动静都可能引来更多危险。他狠狠瞪了云昭一眼，从牙缝里挤出话：“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我们走！”
青色剑光再度腾起，七人朝着与兽吼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天际。
直到神识中完全感知不到青云门众人的气息，云昭才轻轻舒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系列算计看似顺利，实则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行走，稍有差池便会引发恶战。
“你很擅长这个。”谢无妄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云昭心头一跳，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赞许，也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透的审视。
“师尊是指……撒谎吗？”她垂下眼睫，抱紧怀里的寒玉盒，“我只是不想给您惹麻烦。而且……”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自嘲，“我一个凡人，除了耍点小聪明，还能怎么办呢？”
谢无妄没有接话。他伸出手，不是去拿玉盒，而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被汗粘湿的发丝。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温柔，可云昭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你撒引虫香时，用的是‘流云飞袖’的手法。”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敲在云昭心上，“那是灵族祭司采摘圣物时，为不惊动守护生灵而创的技法。典籍中早已失传。”
时间仿佛静止了。
风穿过扭曲的林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兽吼渐息，虹吸现象让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灵力寂静。
云昭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无妄连这种冷僻的细节都记得！是了，前世她在他面前用过一次，仅仅一次……那还是在百年前的仙魔联谊会上，为了采摘一株月光莲。
“我……”她张了张嘴，大脑疯狂运转寻找说辞。
谢无妄却收回了手，转身望向灵族遗迹感应的方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该走了。”他说，“你感应到的遗迹方向，与刚才兽吼传来处重合。”
云昭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就这样……不追问了？
她压下满心疑虑，快步跟上。怀中的寒玉盒冰凉，可她掌心却渗出更多冷汗。谢无妄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是在试探，还是已经确认了什么？
两人沉默地前行了一炷香时间，即将走出这片扭曲林地时，谢无妄忽然停下脚步。
“那株七星伴月草，”他侧过头，天光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冷银，“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它来炼丹，对吧？”
云昭脚步一顿。
“你拔草时，特意留了三寸主根在土中，并以水灵包裹。”谢无妄继续道，声音听不出情绪，“如此一来，十年后此地会再长出一株。而你现在手中这株，因为根系不全，药性只能保留七成——对破障丹来说已是废品，但对另一种东西，却是恰好。”
他转过身，目光如深潭：“‘替身傀儡’的炼制，需要一株药性七成的七星伴月草作为‘心核’。而替身傀儡，是灵族圣女独传的保命秘术。”
四目相对。
云昭感到喉咙发干。所有的伪装、算计，在这个男人面前仿佛都是透明的。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破，只是这样看着她，像在等待她自己揭开最后一层幕布。
“师尊……”她声音微哑。
谢无妄忽然抬起手，不是对她，而是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划——
一道细微的灵力涟漪荡开。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竟浮现出淡金色的、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它们构成一个庞大的结界，将整片山谷笼罩在内。结界之后，隐约可见残破的白色石柱、倒塌的神殿穹顶，还有空气中飘荡的、唯有灵族血脉才能感知到的悲怆与召唤。
灵族遗迹，就在眼前。
可结界是完好的，完好得不像经历了万载岁月。
“这个结界，”谢无妄收回手，金色符文缓缓隐去，“需要纯粹的灵族圣女血脉，加上特定的祭歌才能开启。”
他看向云昭，问出了那个最终的问题：
“你说，当年已彻底陨落的灵族圣女，会不会在这里……留下了能打开它的一缕残魂？”
风停了。
远处，最后一缕虹吸现象的光晕消散，秘境重归诡异的平静。而结界之上，某个符文忽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仿佛在呼应着云昭怀中那株七星伴月草——以及她体内，那不可言说的灵魂。
答案，似乎就在下一阵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