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辰时初刻，幽州节度使府东厢房。
陈远躺在特制的病榻上，周身连接着七条导管——三条输送营养液，两条导出代谢废物，还有两条连接着临时改装的星烁石能量稳定器。他的右臂裸露在外，原本银蓝双色的外壳已完全失去光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暗灰色。手臂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透过裂缝能看到内部精密结构已多处熔断。
索菲亚戴着拂林舰队医疗队留下的增强目镜，正在用微型探针检测陈远肩部的神经接口。镜片上闪过一连串数据流，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她摘下面镜，转向守在床边的凌素雪，“巡天子体单元与生物组织的融合度已达91.3%，超出了不可逆临界点。更严重的是，由于昨晚强行调用骊山核心权限导致的能量过载，大量纳米单元已经‘烧毁’——不是失效，是物理意义上的碳化。”
凌素雪握紧陈远冰凉的左手：“还能恢复吗？”
“很难。”索菲亚调出检测影像，“你看这里，肩胛处的能量传导回路有37%完全熔断，这些回路负责将大脑指令传输给右臂的机械单元。即使我们能用拂林的精密机床重新制造这些回路，也需要先将他体内已经碳化的纳米单元全部取出，那是个……极其痛苦且危险的手术。”
“成功率？”
“以幽州目前的技术条件，不足一成。即使舰队医疗船上的生物机械手术台完好无损，成功率也不会超过三成。”索菲亚顿了顿，“而且需要他本人的意识配合，手术过程必须保持清醒，实时反馈神经信号。”
凌素雪看向陈远紧闭的双眼。从昨夜被墨文等人从濒临坍塌的骊山地宫救出后，他就再未醒来过。呼吸微弱但平稳，心跳缓慢而规律，就像进入了某种深度休眠——但索菲亚说，那更像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性昏迷，因为身体承受了远超极限的负荷。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墨文抱着一卷泛黄的图纸冲进来，眼中布满血丝但闪着兴奋的光：“少主！找到了！在宇文恺地宫的秘库里，我找到了这个！”
他将图纸在桌上展开。那是三张绘制在特制兽皮上的结构图，墨迹因年代久远已有些晕染，但线条依然清晰。第一张是人体经络与机械回路叠加的解剖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释；第二张是某种复杂手术的步骤分解；第三张……
“这是‘子体共生体紧急脱离与修复方案’！”墨文声音颤抖，“宇文恺和马钧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监管者与子体融合过度的情况，他们留下了完整的解决方案！”
凌素雪和索菲亚同时凑上前。图纸上的文字是混合体——既有古汉语的医学术语，又有类似拂林技术术语的音译注释，还夹杂着一些完全陌生的符号。
“能看懂多少？”凌素雪问。
墨文指着第一张图：“这里说，如果融合度超过九成，强行剥离会导致宿主神经永久损伤。但可以通过‘地脉浸润法’，用纯净的地脉能量缓慢冲洗融合区域，让过度结合的纳米单元逐渐‘松动’，再配合手术……”
“纯净的地脉能量？”索菲亚摇头，“现在整个中原的地脉都被骊山怨气污染了，哪里还有纯净的？”
“有的。”墨文指向图纸角落的一个标记，“看这个符号——宇文恺标注的‘地脉源眼’。据听雪楼古籍记载，那是地脉能量最初涌出的纯净节点，整个天下不超过七处。其中一处就在……”
他停顿，看向凌素雪。
“在哪里？”
“幽州以北，燕山深处。”墨文压低声音，“但那里是契丹人的地盘，而且根据百年前的记录，那个源眼周围有天然的‘能量迷阵’，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凌素雪沉默。契丹……自从星槎之争爆发以来，契丹就异常安静。耶律德光撤回了南侵的大军，只在边境留下少数游骑，仿佛在等待什么。
“先不管这些。”她转向索菲亚，“墨先生说的方案，技术上可行吗？”
索菲亚仔细研究图纸，手指在几个关键结构上划过：“原理上可行。用纯净的地脉能量作为‘润滑剂’，确实可以降低纳米单元与生物组织的结合强度。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提取、储存、运输这种能量？地脉能量一旦离开节点就会迅速衰减，除非……”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工具包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明晶体容器：“舰队科研舱里的‘能量稳定结晶器’样品。本来是研究星槎能量储存技术的副产品，可以将游离能量固化储存十二个时辰。如果源眼的地脉能量足够纯净，用这个或许能带回来。”
凌素雪看着昏迷的陈远，又看向窗外。幽州城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胜，城墙破损，军民疲惫，而更深的危机正在逼近——骊山封印的修复还在继续，拂林舰队损失惨重，晋阳虽毁但刘知远下落不明，拜占庭的阴影仍未消散。
“墨先生，你负责研究图纸，列出所需的所有设备和药材清单。”她开始下令，“索菲亚技术官，请你协助改装那个结晶器，并准备可能的手术方案。徐如海将军。”
一直守在门外的徐如海应声而入。
“派出三队最精锐的斥候，走三条不同路线潜入燕山，寻找那个地脉源眼的确切位置。记住，绝不能被契丹人发现。”
徐如海领命而去。
凌素雪坐回床边，握住陈远的手。他的掌心冰凉，但当她将一丝微弱的听雪楼内功渡入时，能感觉到他体内仍有极其细微的能量循环在维持生命。
“你一定要撑住。”她轻声说，“幽州还需要你，我也……”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警报钟声。
警报来自东城墙——拂林舰队的使者到了。
不是之前的技术官或军官，而是一位穿着银灰色礼服、佩戴着拂林帝国双头鹰徽章的中年文官。他身后跟着八名全副武装的陆战队员，以及一个用黑布覆盖的沉重箱子。
凌素雪在节度使府正厅接见了他。墨文和索菲亚分坐两侧，徐如海按剑立于厅门。
“凌代主，在下是拂林帝国远东事务特使，格里高利。”文官的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但眼神中没有任何温度，“奉马克西姆斯将军之命，前来商谈后续合作事宜。”
“马克西姆斯将军可安好？”凌素雪问。
“舰队在昨日的海啸反击中损失四艘战舰，另有五艘严重受损。但将军本人无恙，目前正在旗舰‘狄奥多西’号上指挥修复工作。”格里高利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将军让我转达两点：第一，感谢幽州方面在骊山行动中的配合；第二，提醒贵方，我们之间的合作协议依然有效。”
“特使指的是什么协议？”
格里高利示意，两名陆战队员将黑布箱子抬到厅中。打开后，里面是十二台精密的银白色仪器，以及三个密封的金属筒。
“根据之前三方协议的技术共享条款，拂林帝国已提供‘秩序场基础原理’资料。”格里高利指着那些仪器，“这些是配套的基础制造设备——高精度车床、微型熔炉、能量回路刻印机。足够幽州建立一个小型的高端工坊。”
凌素雪没有立刻去查看设备，而是看着格里高利：“条件是什么？”
“马克西姆斯将军希望幽州能提供三样东西。”格里高利从怀中取出一张清单，“第一，骊山封印修复的完整数据；第二，陈远城主在晋阳反击中使用的地脉能量操控技术细节；第三……”
他停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
“拜占庭主巢残骸的精确坐标。我们的深海探测器在渤海海沟发现了大量生物机械残片，但核心区域被某种能量屏障笼罩。将军相信，幽州方面通过陈城主与骊山核心的连接，应该能获得更精确的信息。”
厅内一片寂静。
索菲亚突然开口：“格里高利特使，舰队科研部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继续探索拜占庭遗迹的指令。马克西姆斯将军应该知道，在舰队受损严重的情况下，再次深入海沟是极其危险的。”
“这是帝国本土的直接命令。”格里高利看向她，眼神冰冷，“索菲亚技术官，你被暂时解除舰队科研部职务，即刻随我返回旗舰接受质询——关于你在骊山地宫行动中的多项越权行为。”
索菲亚脸色一白。
凌素雪站起身：“特使阁下，索菲亚技术官是幽州的贵宾，也是三方联合监察的重要成员。在陈城主苏醒之前，她需要留在幽州协助治疗工作。”
“这是拂林帝国的内部事务。”格里高利毫不退让，“凌代主，我建议贵方不要干涉。毕竟……”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些设备，“幽州现在急需这些技术，不是吗？”
气氛骤然紧绷。
墨文突然咳嗽一声，走到箱子旁拿起一台微型熔炉：“特使阁下，这些设备似乎……不完整啊。缺少关键的冷却循环模块和能量稳定器，没有这些，设备根本无法正常运行。”
格里高利微微皱眉：“那些是核心技术模块，需要幽州履行协议条款后，才会交付。”
“也就是说，贵方用一堆半成品，就想换取我们最重要的技术情报？”墨文放下熔炉，声音依然平和，但话语锋利，“而且还要带走我们的技术顾问？格里高利特使，这恐怕不符合‘合作’的本意。”
格里高利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墨文先生果然敏锐。那我也直说了——帝国本土对远东局势的判断发生了变化。高层认为，星槎技术不应由任何一个地方势力独占，尤其是……可能已经与星槎核心深度融合的陈城主。”
他看向凌素雪：“凌代主，陈城主现在的情况，你们比谁都清楚。他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吗？或者说，他已经成了另一个需要被监管的‘星槎衍生体’？拂林帝国可以接受与人类势力合作，但绝不能容忍第二个拜占庭式的怪物出现。”
凌素雪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就在厅内对峙时，幽州以北七十里，燕山支脉的一处山谷。
徐如海派出的第一队斥候共五人，正潜伏在山脊的乱石后。队长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名叫赵七，此刻正通过自制的单筒望远镜观察谷底。
山谷中央，有一片直径约三十丈的圆形区域寸草不生，地面呈现出温润的玉石光泽。区域中心，一道澹蓝色的光柱从地面升起，直入云霄。光柱并不刺眼，反而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这就是地脉源眼。
但问题在于，源眼周围有人。
不是契丹人，而是一群穿着奇怪灰色紧身衣的人，数量大约二十。他们正在源眼周围架设设备——那些设备赵七从未见过：有的是多棱面的晶体柱，有的是不断搏动的生物质囊泡，还有的像是用骨头和金属拼接成的诡异装置。
“头儿，他们在干什么？”身边的年轻斥候低声问。
赵七摇头。他注意到这些人行动极其安静，彼此间几乎不说话，只用简单的手势交流。他们的动作精准得不像人类，倒像是……机械？
突然，一个灰衣人抬起头，朝山脊方向“看”了过来。
赵七勐地低头，但已经晚了。
那灰衣人的眼睛在阳光下闪过一丝金属光泽——那是纯粹的机械眼！他没有发出警报，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
下一秒，赵七感觉怀中的星烁石护符突然发烫！他低头，看到护符表面浮现出诡异的黑色纹路，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
“撤！”他嘶声下令。
五人迅速后撤，但刚跑出十几步，最前面的斥候突然僵住。他的皮肤表面浮现出与护符上同样的黑色纹路，纹路所过之处，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碳化。
“这是什么邪术？！”另一人惊骇后退。
赵七咬牙，抽出腰刀勐地斩断了自己佩戴护符的绳索，将发烫的护符远远抛出。护符落地后炸开，化作一团黑色雾气，雾气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死。
“不要碰任何金属物品！他们的技术能通过金属传导！”他吼道，“分散撤离，把情报带回幽州！快！”
四人分头冲入山林。赵七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灰衣人已经停止了设备架设，正以惊人的速度朝山脊追来。他们的奔跑姿势完全不像人类，更像是……野兽。
或者机器。
赵七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冲在最前面的灰衣人，在跃过一块岩石时，面部皮肤突然裂开，露出下方精密的机械结构。
那不是契丹人。
那是拜占庭的残党！
同一时刻，渤海深处。
拂林舰队临时维修区，“狄奥多西”号舰桥下的应急指挥舱内，马克西姆斯正盯着声呐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海沟区域的扫描图，拜占庭主巢原先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大量生物机械残骸。但在这片残骸区的边缘，声呐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规律的信号。
“信号特征分析出来了吗？”马克西姆斯问。
技术官调整着设备：“频率极其特殊，不是机械运转声，也不是生物信号……更像是某种加密数据流在周期性发送。信号源深度两千三百丈，已经超出了我们所有探测器的最大工作深度。”
“能解码吗？”
“尝试了十二种常见加密方式，全都无效。但我们在信号中识别出了三个重复出现的能量特征峰值——与之前拜占庭共鸣器使用的频率完全一致。”
马克西姆斯脸色凝重。拜占庭主巢明明已经被摧毁，指挥官也在骊山地宫被陈远消灭，这信号又是从何而来？
“将军！”通讯官突然喊道，“收到幽州方向的紧急传讯，用的是索菲亚技术官的私人加密频道！”
“接过来。”
索菲亚的声音在舱内响起，背景音很嘈杂，似乎她在快速移动：
“马克西姆斯将军，我是索菲亚。格里高利特使正在幽州施压，要求交出所有技术数据和索菲亚本人。另外，幽州斥候在燕山地脉源眼发现了拜占庭残党的活动迹象，他们似乎在架设某种设备……等等，墨文先生刚刚收到一封密信……”
传讯中断了几息，再次响起时，索菲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惊：
“信是黑火商会残部送来的，上面只有一句话：‘拜占庭指挥官在深海留了备份意识，信号源是唤醒程序。他们要的不是控制骊山，是引爆所有地脉节点，制造永久性能量荒漠。’将军，我们必须……”
传讯戛然而止。
不是中断，而是被强行切断。
马克西姆斯勐地转身：“立刻定位信号切断前索菲亚的位置！所有还能动的战舰，一级战备！还有……”
他看向声呐屏幕上那个规律的信号源。
“准备深潜炸弹，最大当量。如果那个信号源真的是拜占庭的后手……”
他话没说完，声呐屏幕上的信号突然增强十倍！
原本微弱的规律脉冲，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能量广播。广播覆盖的频率极广，甚至连舰队的通讯频道都受到了干扰。
更可怕的是，随着信号增强，海沟深处那些拜占庭残骸，开始缓缓……移动。
不是被海流推动，而是有自主意识的、朝着同一个方向的集结。
马克西姆斯盯着屏幕，看到残骸汇聚的中心点，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从更深的海底缓缓上浮。
那阴影的形状，隐约像是一艘船。
一艘埋藏在海床之下，可能已经沉睡千年的……星槎子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