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8日,伦敦,白厅。
殖民地事务部的办公楼内,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烟草味和堆积如山的公文纸发出的霉味。这里是管理着大英帝国庞大海外领土的神经中枢,也是无数野心家和官僚的战场。
亚瑟并没有直接去见事务大臣埃尔金伯爵,而是走进了一间更小、却更充满活力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一个年仅33岁、有着一张圆润脸庞和一头微红头发的年轻人。他正叼着一支并未点燃的雪茄,眼神锐利如鹰,充满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侵略性。
温斯顿·丘吉尔,现任殖民地事务部次官。虽然只是次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自由党政府中最具活力的大脑,也是未来政坛的潜力股。
“殿下,”丘吉尔没有起身行那种繁琐的宫廷礼,只是微微欠身,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听说您在朴茨茅斯和费舍尔勋爵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猜,您大概又从那个老水手的口袋里掏走了不少好东西。”
“只是正常的防务交流,丘吉尔先生。”亚瑟坐下,神态轻松,“为了帝国的安全。”
“安全?”丘吉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自由党政府现在更关心的是预算。您知道吗,殿下?您的那位费舍尔勋爵,为了他那些昂贵的无畏舰玩具,正准备削减我们对教育和养老金的投入。而您,作为自治领的领袖,不仅不帮忙分担财政压力,反而还在索要最昂贵的技术。”
丘吉尔身体前倾,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亚瑟。
“直说吧。内阁里有人担心,您正在建立一支过于独立的武装力量。”
这是一场尖锐的政治摊牌。丘吉尔代表了英国政府内部那种既想利用殖民地、又深恐殖民地坐大的矛盾心理。
亚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丘吉尔先生,您是个历史学家,也是个军人。”亚瑟缓缓开口,“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忠诚不是靠锁链来维系的,而是靠共同的利益。”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从北海划向遥远的南太平洋。
“看看这里。德国公海舰队正在迅速膨胀。费舍尔必须把每一艘主力舰都调回北海。那么,谁来保卫苏伊士以东?谁来保卫印度?谁来保卫通往中国的航线?”
“靠你们那些老旧的巡逻船吗?”亚瑟反问,“还是靠一纸脆弱的《英日同盟》?您真的信任日本人吗?”
丘吉尔沉默了。他对地缘政治有着天然的敏锐度。
“澳大拉西亚的海军,就是为了填补这个真空而存在的。”亚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出钱,我们出人,我们造船。我们是在替大英帝国守夜。如果连这都要被猜忌,那未来的帝国会议,恐怕就没有人愿意参加了。”
“而且,”亚瑟看着丘吉尔,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温斯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也是支持社会改革的。我在澳洲推行的养老金和最低工资制度,不正是您想在英国实现的吗?”
“一个强大的、进步的澳大拉西亚,是自由党天然的盟友,而不是敌人。”
丘吉尔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他欣赏这种实用主义的辩论,更欣赏这种赤裸裸的政治交换。
“好吧,殿下。”丘吉尔把雪茄扔在桌上,“您说服我了。关于技术转让的出口许可证,殖民地部不会再设卡。但是……”
他压低了声音:“小心德国人。我听说您的下一站是柏林?威廉皇帝是个虚荣的疯子,别被他的阅兵式冲昏了头脑。”
“我会带着墨镜去的。”亚瑟幽默地回应。
……
当晚,伦敦,白金汉宫。
数千支蜡烛在巨大的波希米亚水晶吊灯中燃烧,将白金汉宫的舞厅照耀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粉、香槟和鲜花的甜腻气味。
这是爱德华七世为欢迎亚瑟王子而举办的国宴舞会,也是整个伦敦社交季的高潮。对于伦敦的贵族圈来说,这也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围猎。猎物,就是这位来自南方的、尚未婚配的年轻君主。
亚瑟身着全套联邦海军元帅礼服,胸前佩戴着刚获得的嘉德勋章。他站在舞池边缘的立柱旁,手中端着一杯并未饮用的雪利酒,神情淡然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奢华的浮世绘。
几天前他在海德公园对妇女参政论者的公开支持,已经让他成为了这就大厅里的焦点。年轻的女士们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兴奋地窃窃私语,称赞他的骑士风度;而老派的公爵和内阁大臣们,则用审视甚至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危险的激进分子。
“瞧瞧他们,亚瑟。”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爱德华七世国王坐在轮椅上,被侍从推了过来。他的痛风犯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用那双精明的眼睛掌控全场。
“一半人想把女儿嫁给你,另一半人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社会主义者。”国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你在海德公园的那场表演,可是把我的首相吓得不轻。班纳曼今天早上还在跟我抱怨,说你给了那些疯女人太多的鼓励。”
“我只是给了她们应有的尊重,陛下。”亚瑟微微欠身,“在澳大拉西亚,这不叫激进,这叫常识。”
“常识……哈,在这个古老的欧洲,常识往往是最危险的东西。”国王摆了摆手,“好了,别谈政治了。今晚是舞会。去跳舞吧,亚瑟。”
“别总像个老头子一样站在角落里。帕特里夏在那边等你。她今晚可是推掉了三个公爵继承人的邀舞。”
顺着国王的手指,亚瑟看到了一位穿着淡蓝色丝绸长裙的年轻女士。
帕特里夏公主,也是亚瑟的堂妹。她是英国王室公认的美人,被称为康诺特的玫瑰。她有着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少有的英气和艺术气质。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亚瑟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绶带,走向公主。
“殿下,能赏光吗?”亚瑟伸出手。
帕特里夏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将戴着长手套的手搭在亚瑟的掌心。她的眼神清澈,直视着亚瑟,没有丝毫羞涩。
“我以为您只对战舰和女权主义者感兴趣,堂兄。”她轻声说道。
“我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感兴趣。”
乐队奏响了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两人滑入舞池。
“陛下希望我们结婚。”帕特里夏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她在旋转中依然保持着完美的仪态,“整个伦敦都在下注,赌您会不会在今晚求婚。”
这个女孩比亚瑟想象的要聪明。她不想要虚伪的调情,她想要答案。
“那你呢,帕特里夏?”亚瑟带着她做了一个优雅的旋转,避开了一对笨拙的伯爵夫妇,“你想嫁去南方吗?那里没有伦敦的雾,但也没有这种精致的舞会。”
“我想嫁给一个能让我画画、让我呼吸自由空气的人。”帕特里夏看着亚瑟的眼睛,“但我听说,您要去柏林?”
“是的,我要去柏林。”亚瑟坦诚地回答,脚下的舞步精准而有力,“我也要去圣彼得堡,去华盛顿。”
“那您会在柏林带回一位普鲁士的王后吗?或者是俄国的女大公?”
“帕特里夏,”亚瑟的声音变得低沉,“我的婚姻,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它是联邦外交拼图的一部分。在这个拼图里,情感是奢侈品,国家利益才是框架。”
“如果我娶了你,伦敦会安心,我会得到英国公众的爱戴。但柏林会愤怒,华盛顿会警惕。澳大拉西亚将失去作为中间人的回旋余地,我们将被彻底绑在帝国的战车上。”
帕特里夏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
“所以,这就是拒绝?”
“不,这是等待。”亚瑟微笑着说,虽然笑容里并没有温度,“我在等待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或者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的选择。而那个选择,必须能为我的国家带来最大的嫁妆。”
“您真是个冷酷的人,亚瑟。”帕特里夏轻轻叹了口气,“比那些传说更冷酷。”
“在这个位置上,温柔是致命的毒药。”
一曲终了。亚瑟绅士地将公主送回座位,吻了吻她的手背。
“再见,殿下。”
“一路顺风,亚瑟。”
远处的国王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了两人之间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告别。老国王叹了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他知道,这条名为亲情的锁链,没能锁住这头年轻的狮子。
……
第二天清晨,朴茨茅斯港。
悉尼号的烟囱里再次冒出了黑烟。
亚瑟站在舰桥上,看着逐渐远去的英国海岸线。
他从费舍尔那里骗来了火控技术,从罗斯柴尔德那里借来了应对危机的黄金,从丘吉尔那里争取到了政治谅解,最后,在舞池里优雅地回绝了王室的羁绊。
舰队转向东方。
北海的波涛汹涌。那是通往德国的路,也是通往二十世纪最危险、最诱人漩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