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涧如幽冥之口,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光线,只剩下那一线狭长的、仿佛被两柄墨黑巨刃裁切出的天空,以及悬于其上的,一弯清冷到近乎虚幻的月牙。潭水黑沉,不起微澜,却散发着比万年玄冰更甚的阴寒,丝丝缕缕地侵蚀着肌肤骨髓。整个落魂涧底,死寂得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了,只有云清朗自己粗重艰难、带着血沫的喘息声,以及身边王二狗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凋零。
云清朗背靠冰冷的岩石,浑身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尤其是左肩和右臂那“腐心蚀骨钉”留下的创口,青黑色已蔓延至小臂和半个胸膛,如同狰狞的蛛网,在惨淡的月华下泛着不祥的色泽。随着最后一支解毒缓释剂的药力正在飞速流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寒歹毒的毒素,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动,沿着经脉血管,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心脉侵蚀。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沉的麻痹感。
他低头,看向“新月之蛹”。在这落魂涧底,在如此接近“蛛巢”入口的地方,这枚墨绿色的奇异吊坠,反应前所未有的活跃。那些天然形成的细密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缓慢地、持续地流转着深邃的墨绿色微光,光华内敛,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吊坠本身传来的清凉气息,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强烈,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渗入他掌心劳宫穴,沿着手臂经脉逆行而上,虽然无法根除毒素,却像一道微弱的堤坝,顽强地抵挡着“腐心蚀骨”毒性的凶猛冲击。
正是这股奇异的清凉气息,才让他能在重伤剧毒之下,勉强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和行动的意志。
他侧过头,看向躺在旁边岩石上、依旧昏迷的王二狗。王二狗背上的伤口在“新月之蛹”的微弱影响下,出血暂时止住了,但伤口深可见骨,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色,显然也受到了某种侵蚀或感染。他脸色蜡黄,气息微弱,若非胸膛还有极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兄弟重伤垂危,自身命悬一线,强敌可能随时追至,而唯一可能的生机,就在眼前这口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寒意的黑潭之下,还要等到那不知何时才算“最盛”的新月月华……
绝境,真正的绝境。
云清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涧底冰冷潮湿、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不能放弃。小雅还在等他,霄儿还在等他。二狗是为了他才伤成这样……一切的一切,都系于此刻,系于此地。
他不再试图调动那滞涩不堪、几乎被毒素吞噬殆尽的内力,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新月之蛹”那奇特的联系之中。吊坠传来的清凉气息,似乎不仅仅是对抗毒素,更像是一种引导,一种共鸣。他尝试着,用意念去感受吊坠内部那流转的光华,去捕捉那若有若无的韵律……
渐渐地,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浮上心头。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那是一种低沉、缓慢、充满了亘古苍凉意味的“脉动”,如同大地的心跳,又似某个庞然巨物悠长的呼吸。这脉动的源头,似乎就来自脚下,来自那漆黑如墨的潭水深处,来自那个被称为“蛛巢”的地方。
而手中的“新月之蛹”,正随着这脉动的节奏,微微震颤,光华流转的速度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头顶那一线天空中的月牙,随着地球的转动,极其缓慢地改变着位置和角度。月光依旧清冷,但云清朗能感觉到,当月光以某个特定角度,恰好透过那狭长的一线天,笔直地投射在深潭中心某一点时,手中的“新月之蛹”会骤然变得滚烫!不是灼伤的烫,而是一种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奇异的温热!与此同时,潭水中心,被月华直射的那一小片区域,漆黑的水面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银白色的光华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就是那里!那就是入口!月华最盛、直射潭心,与“新月之蛹”产生共鸣的时刻!
可那时刻稍纵即逝,而且根据月牙移动的速度判断,下一次最完美的角度,恐怕要等到……至少一两个时辰之后。也就是后半夜,接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吗?体内的毒素,如同附骨之疽,正在一刻不停地蚕食着他的生机。王二狗的情况,更是岌岌可危。
就在云清朗心神紧绷,默默计算着时间,与伤痛和毒素做着最艰难抗争时,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潭水,也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他们来时的那条狭窄通道入口处!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形成的窸窣声,顺着曲折的通道,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紧接着,是几声压抑的、仿佛金属摩擦岩石的刮擦声,还有……极其轻微的、人类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止一个!
有人进来了!而且,来者不善!
云清朗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将“新月之蛹”塞回怀中贴肉藏好,同时强忍剧痛,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将自己和王二狗藏匿到旁边一块巨大的、突出潭边的嶙峋怪石之后。这块怪石形状狰狞,背对通道方向,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夹角。
他屏住呼吸,将“听风辨器”的功夫催发到极致。虽然内力受限,但超常的感知力并未完全消失。他“听”到,至少有四个人,正以极其谨慎、专业的步伐,沿着湿滑的通道,朝着涧底深处摸索而来。他们的呼吸悠长平稳,脚步落地极轻,显示出不俗的身手和训练。更让云清朗心头发寒的是,其中一人的气息,隐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冰冷,精悍,带着一丝铁血的味道,与之前在周家集老屋遭遇的蒙面人,以及更早袭击医院小院的那批人,气质迥异,但同样危险。
难道……是第三股势力?还是陈默提到的、他之前任务中那些“躲在阴影里的虫子”?
那几人很快进入了涧底。他们没有立刻冲向潭边,而是分散开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身影,都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野战服,脸上似乎戴着夜视仪或战术目镜,手中持有造型精悍的短突击步枪或冲锋枪,枪口装着消音器。
果然是专业的武装人员!装备精良,远超寻常江湖势力或地方武装。
“报告,‘落魂涧’确认。环境扫描中……未发现生命体征信号,但有近期生物活动痕迹。”其中一人对着领口的微型麦克风低声报告,声音经过设备处理,有些失真,但能听出是标准而冰冷的通用语。
“继续搜索,重点检查潭边区域。根据情报,‘钥匙’持有者很可能已抵达此处,目标状态应极差。保持警惕,对方可能持有未知危险物品。”通讯器里传来一个同样冰冷、不带感情色彩的命令声。
他们在找自己!而且知道“钥匙”(新月之蛹)!情报如此准确!
云清朗的心沉到了谷底。自己和王二狗现在这个状态,别说对抗四个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专业战士,就是被发现,也绝无生路。
怎么办?
藏身的怪石虽然隐蔽,但对方一旦展开细致搜索,迟早会被发现。硬拼是死路一条。跳水潭?且不说潭水阴寒刺骨,王二狗和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一下去恐怕直接冻僵沉底,单是那未知的“蛛巢”入口,没有“新月之蛹”在特定时刻的引导,跳下去也必死无疑。
绝境中的绝境。
云清朗的额头渗出冷汗,不是热的,而是冰冷的虚汗。毒素的侵蚀似乎因为紧张而加快,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又开始模糊,四肢传来阵阵不受控制的麻痹感。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一只手紧紧按在怀中的“新月之蛹”上,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四名武装人员已经开始了搜索。两人一组,背靠背,战术动作娴熟,枪口随着视线移动,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潭边每一块岩石,每一个阴影角落。他们显然受过应对超自然或异常环境的训练,对涧底这诡异死寂的气氛并无太多畏惧,只有高度专注的冰冷。
搜索圈在一点点缩小。云清朗甚至能听到他们踩在湿滑苔藓上的细微声响,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枪油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最近的一组,距离他们藏身的怪石,已不足十步!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不是来自搜索者,也不是来自云清朗,而是来自……那口黑沉死寂的深潭!
就在那组武装人员即将走到怪石侧前方,月光恰好以某个角度掠过潭心某处的瞬间——
“咕噜……咕噜噜……”
一连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响亮的、仿佛沸水翻滚般的声音,猛地从潭水中心传来!声音在封闭的涧底被放大,显得异常突兀和诡异!
那四名武装人员动作瞬间僵住,枪口齐刷刷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体紧绷,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潭水中心,原本平滑如镜的黑水面,此刻竟然剧烈地翻腾起来!不是波浪,而是如同开了锅一般,冒出大团大团墨黑色的、粘稠的气泡!气泡破裂,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混合了水腥、腐朽和某种奇异甜腥的古怪气味,迅速在涧底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云清朗怀中的“新月之蛹”,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无比!那热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吊坠自身发出的墨绿色微光,也瞬间暴涨,穿透了他的衣物,在怪石后的阴影中,映出一小片诡异的绿芒!
糟糕!藏不住了!
果然,那组最近的武装人员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绿光和潭水异变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中一人猛地转头,战术目镜后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怪石后方那泄露出的、不自然的墨绿色光芒!
“发现目标!三点钟方向,岩石后!”那人厉声喝道,枪口瞬间调转!
另外三人闻声,也立刻做出反应,两人持枪警戒翻滚异变的潭水,两人迅速向怪石包抄过来,动作迅捷如猎豹!
暴露了!
生死一线间,云清朗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守护身边兄弟的执念!他猛地将怀中滚烫的“新月之蛹”掏出,也顾不得是否是最佳时机,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那潭水翻腾最剧烈、月光恰好投射的中心点,狠狠掷去!
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绝境中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引发变数的一招!既然“新月之蛹”是钥匙,既然它与这潭水、这月华有感应,那就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墨绿色的吊坠划过一道微光残留的弧线,精准地没入那翻腾的黑色气泡中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预想中的惊天爆炸或异象并未立刻出现。吊坠入水,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噗通”声,随即就被翻涌的墨黑潭水吞没,消失不见。翻腾的气泡骤然停止,潭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死寂般的平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那四名包抄过来的武装人员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弄得一怔,脚步微微一顿。
就是这不到半秒的迟滞!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又像是某种巨兽苏醒的咆哮,猛地从潭底炸响!整个落魂涧地动山摇!两侧高耸的崖壁剧烈颤抖,碎石簌簌落下!潭水不再平静,而是以中心点为圆心,猛地向内塌陷、旋转,形成一个急速扩大的、深不见底的恐怖漩涡!漩涡边缘,水流激荡,发出骇人的轰鸣,冰冷刺骨的水汽混合着更加浓郁的腐朽甜腥气,如同飓风般席卷整个涧底!
强大的吸力从漩涡中心传来,拉扯着潭边的一切!那四名武装人员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吸力扯得东倒西歪,脚下湿滑的苔藓更是让他们立足不稳,惊骇的呼喊声被漩涡的轰鸣淹没!
云清朗藏身的怪石也剧烈摇晃起来,碎石崩落。他死死抱住昏迷的王二狗,用身体抵住岩石,对抗着那恐怖的吸力。怀中的“新月之蛹”虽然已经掷出,但刚才那瞬间的共鸣和爆发,似乎引动了他体内残存的、与吊坠有过联系的气息,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清凉感,依旧在他心口盘桓,竟然让他在这天摇地动、吸力狂暴的绝境中,奇迹般地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和对身体的部分控制。
他看见,那墨黑色的漩涡中心,在急速旋转的水流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极深的水底升上来!那东西巨大、模糊,散发着古老、蛮荒、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气息!仅仅是泄露出来的一丝威压,就让那四名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面色惨白如纸,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梦魇,连手中的枪都几乎握不住!
那不是人力可以对抗的存在!那是属于另一个维度、另一个时代的恐怖!
“撤!快撤!” 武装小队的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但已经晚了。
漩涡的吸力骤然增大数倍!距离潭边最近的两人,惨叫着被无形的力量拖离地面,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打着旋儿被吸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墨黑漩涡,连个水花都没溅起,瞬间消失!
另外两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通道口逃去,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云清朗也到了极限。怪石在吸力和地震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开始崩解。他死死抱住王二狗,能感觉到身下的岩石正在碎裂、滑落。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和这不知名的恐怖一起,葬身潭底?
就在这最后关头,那从潭底升起的巨大黑影,似乎微微“注视”了一下他所在的方向。云清朗仿佛感觉到了一道冰冷、漠然、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波动的目光扫过。紧接着,那股针对他和王二狗的狂暴吸力,竟然……诡异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柔和、却同样不容抗拒的牵引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他们,将他们缓缓地、平稳地,拉向那依旧在旋转、却不再那么暴戾的漩涡中心!
是“新月之蛹”的作用?还是那恐怖存在……刻意的“邀请”?
云清朗已无力思考。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只感觉到冰冷的潭水包裹了全身,眼前是无边无际、旋转的墨黑,以及……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一点逐渐亮起的、幽冷而神秘的……墨绿色光华。
身体在下沉,又仿佛在上升。时间与空间失去了意义。
落魂涧底,重归死寂。只有那口墨黑的深潭,漩涡缓缓平复,水面再次光滑如镜,倒映着那一线天空中,似乎比刚才……明亮了那么一丝丝的、清冷月牙。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而通往未知“蛛巢”的门户,已然为某个身负剧毒、背负重伤兄弟、怀揣古老谜团的人,悄然开启。
等待他的,是湮灭,是救赎,还是更加深邃不可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