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夜，寒气砭骨。晚风服装厂的缝纫车间却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布匹粉尘、机油和热蒸汽的独特气味。巨大的工业排风扇嗡嗡作响，也驱不散空气里那股紧绷的、临战般的燥热。几十台缝纫机疯狂地踩动着，哒哒哒的声响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无数匹快马踏过坚硬的水泥地。
苏晚月站在车间中央临时搭起的简易木台上，嗓子早已哑得不成样子，只能用手势和眼神指挥着。汗水顺着她额角的发丝滑下，在下颌处凝成小小一滴，砸在手中那张被反复揉搓、几乎烂掉的节目单上。
“最后一遍！腰线！腰线再收两分！侧面的亮片，李姐！重新压一遍！灯光一打，绝对不能散！” 她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在巨大的噪音里显得微弱，但工人们看懂了她的口型和手势，动作更加迅疾。
明天就是除夕。而今晚八点，万众瞩目的春节联欢晚会，将在中央台播出。她押上全部身家、赌上晚风厂信誉接下的小品《恩爱夫妻》的演出服，正在这里做最后的、争分夺秒的修改！小品主演之一临时增重，昨天才送来紧急修改要求，几乎推翻原尺寸。
“苏厂长！第三套男装裤缝熨好了！” 一个女工托着一条笔挺的毛料西裤冲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油光，眼神却亮得惊人。
“苏姐！女主持那件红丝绒旗袍的盘扣，全部加固完了！” 另一个姑娘气喘吁吁地报告。
“苏晚月！运输车到了！在厂门口！” 负责跑外的王强扒着车间门框，吼得脖子青筋暴起。
苏晚月飞快地扫视过眼前流水般递过来的、一件件熨烫得笔挺、闪烁着细节光芒的服装，眼神锐利如刀。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灼痛，猛地一挥手：“装箱！上车！王强，你亲自押送！告诉电视台服装组的张老师，我苏晚月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路上绝不能耽搁一秒！”
“放心！除非车轮子飞了，否则我爬也准时爬到！” 王强吼着，和几个小伙子抱起沉重的服装箱，如同抱着易碎的珍宝，冲入门外浓稠的夜色和呼啸的北风中。
车间里骤然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排风扇的嗡鸣。所有工人，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苏晚月身上。汗水浸透了她的棉袄后背，脸颊在惨白的灯光下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里的光，像烧红的炭，又亮又烫。
“大家…” 苏晚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清了清嗓子，环视着这一张张疲惫却写满期待的脸，有跟她一起从踩脚裤作坊熬过来的老姐妹，也有刚招进来不久、手指磨出血泡也没吭声的小年轻。“辛苦了！今晚，都回家！好好吃顿年夜饭，陪陪爹娘孩子！”
“苏厂长，我们不累！” 有人喊了一嗓子。
“对！我们要看！看咱们做的衣服上电视！”
“等着看效果呢！”
群情激动，疲惫被一种巨大的、即将见证成果的兴奋取代。
苏晚月眼眶猛地一热，她用力眨掉那点湿意，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容：“好！那就…等着看！晚风厂的衣服，亮个相给大家看看！”
**陆家老宅，客厅。**
巨大的牡丹牌彩电屏幕闪烁着，正播放着热闹喜庆的开场歌舞。红绸翻飞，锣鼓喧天，一片盛世欢腾。陆行野坐在沙发一侧，身姿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小宝穿着苏晚月新做的、印着小熊猫的棉袄，依偎在他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强撑着不肯睡去。
陆行邦、陆晓芸陪着赵玉芬坐在另一边，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无非是某某家又买了进口大彩电，某某家子弟出国了，言语间带着陆家惯有的优越感。赵玉芬的目光偶尔扫过沉默的陆行野和昏昏欲睡的小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下一个节目，小品，《恩爱夫妻》！表演者：郭达、杨蕾！”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
原本有些萎靡的小宝瞬间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小手紧张地抓住了陆行野的衣袖。陆行野的目光也专注地投向屏幕。
音乐起，场景是一个典型的八十年代城镇家庭。郭达饰演的丈夫穿着深灰色、裁剪利落、肩线挺括的呢料中山装，杨蕾饰演的妻子则是一身枣红色、掐腰设计、领口缀着同色盘花的灯芯绒外套，下身配着线条流畅的深色毛料直筒裤。
“嚯，这衣服…看着精神！” 陆行邦吐出一片瓜子皮，随口点评了一句。
“料子看着还行，款式也就那样吧。” 陆晓芸撇撇嘴，挑剔地看着杨蕾的裤子，“直筒的，显不出腰身。”
小品笑料不断，包袱一个接一个。当郭达扮演的丈夫笨拙地想给妻子一个惊喜，从背后拿出一条在百货大楼排长队买的“时髦”丝巾时，灯光正好打在那条丝巾上——柔和的湖蓝色，印着抽象的水波纹，垂坠感极好。妻子惊喜地接过，围在脖子上，那丝巾的图案和光泽瞬间点亮了整个画面，也衬得她身上的枣红外套更加沉稳大气。
“咦？这丝巾…” 赵玉芬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起来。她认得这个颜色和图案！前不久在一次干部家属茶话会上，有个南方来的厂长夫人围过一条类似的，说是特区那边才有的新料子，稀罕得很！当时好几个人羡慕地问呢！
就在这时，一个关键的包袱抖响，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笑声。镜头恰到好处地给了一个中景，清晰地捕捉到杨蕾在笑闹中一个利落的转身动作。那件枣红外套的后腰处，一道精心设计的弧形拼接缝线，完美地勾勒出腰身的曲线，随着动作自然流畅地展现，丝毫不显刻板，反而在朴实中透出一股干练的时髦感！与她丈夫那件看似普通、却处处透着精良做工的中山装相得益彰。
陆晓芸正要出口的挑剔卡在了喉咙里。这腰身…怎么刚才没看出来？
“爸爸！妈妈的衣服！” 小宝突然激动地指着电视喊起来，小脸兴奋得通红，“是妈妈做的！我认得！妈妈画过这个弯弯的线！”
稚嫩的童音在客厅里格外清晰。陆行邦嗑瓜子的动作顿住了。陆晓芸愕然地看向小宝，又看向屏幕。赵玉芬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地盯着电视里那件在掌声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的外套。
陆行野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大手，轻轻按在小宝激动挥舞的小拳头上，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屏幕上，但那深潭般的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他知道她这些天在拼命，却没想到，是在搏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在搏一个让“晚风”这个名字，借着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机会！小品在更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演员鞠躬谢幕，灯光璀璨。主持人适时地插播：“感谢郭达、杨蕾为我们带来的精彩小品《恩爱夫妻》！也感谢本小品演员服装由‘晚风服装厂’特别提供！”
“晚风服装厂”！
五个字，清晰、响亮，通过无线电波，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几乎就在主持人话音落下的同一秒——
“叮铃铃铃——！！！”
客厅角落那部红色的老式拨盘电话，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猝不及防地、疯狂地炸响起来！那尖锐急促的铃声，在刚刚还充斥着电视余音和微妙沉默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瞬间撕碎了所有的虚伪平静！
赵玉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铃声惊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陆行邦和陆晓芸也愕然地扭头看向电话机。
小宝吓得缩了一下，随即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陆行野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电视闪烁的光影里投下一片沉静的阴影。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那部兀自疯狂嘶鸣的电话。
听筒被拿起。
“喂？晚风服装厂？” 一个极其亢奋、几乎破了音的男声迫不及待地吼出来，背景音嘈杂无比，“我这里是沈阳联营百货！看了春晚！那小品衣服太棒了！我们要订货！男女装都要！有多少要多少！给个价！”
陆行野握着听筒，没有立刻回答。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听筒里传出的、对方因为信号不好而断断续续却无比急切的吼声，还有…陆行野身后，那牡丹牌电视机里，下一个节目喧天的锣鼓点。
他微微侧过身。电视屏幕的光，跳跃着映亮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也清晰地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一种深藏于心的、滚烫的骄傲。
他对着话筒，声音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客厅里激起看不见的涟漪：“这里是陆家。订货，请直接联系晚风服装厂厂长，苏晚月。”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叮铃铃铃——！！！”
电话几乎是立刻，再次疯狂地嘶吼起来！像一头被唤醒的、永不餍足的猛兽！这一次，铃声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带着一种铺天盖地的、不容忽视的喧嚣力量！它不再是电话铃声，更像是一阵阵胜利的号角，一声声市场的召唤，宣告着一个名字——“晚风”，已乘着这除夕夜的声浪，破茧而出，直上云霄！
陆行野没有再理会那持续不断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铃声。他转过身，目光越过脸色铁青的赵玉芬、神情复杂的陆行邦和陆晓芸，最终落在了小宝兴奋的小脸上。
“困不困？” 他问，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却奇异地柔和了一丝。
小宝用力摇头，眼睛亮得像星星：“不困！爸爸，妈妈的衣服上电视了！好多人要买！电话都响爆了！”
“嗯。” 陆行野应了一声，走过去，弯腰将小家伙轻松地抱了起来。小宝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陆行野抱着孩子，迈开长腿，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海啸般的电话铃声被他高大的背影隔绝在身后，成了此刻最雄壮也最动听的背景音。
他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脚步声沉稳。怀里的孩子因为兴奋和疲惫，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而楼下客厅里，赵玉芬死死盯着那部还在疯狂嘶鸣的电话，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被这“噪音”彻底击碎的灰败和难以置信的惊怒。陆行邦和陆晓芸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一丝……被时代浪潮狠狠拍在沙滩上的茫然。
陆行野没有回头。
他知道，此时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在那间小小的、曾经堆满布料的办公室里，另一部电话也一定正响得同样疯狂。而她，那个在缝纫机的轰鸣中熬红了眼、在寒夜里押送服装、赌上了所有的女人，此刻正被这喧嚣的“噪音”包围着。
那是属于她的战场，属于她的荣光，属于“晚风”这个名字，呼啸而来的时代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