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在晚风服装厂紧闭的铸铁大门上，发出呜呜的悲鸣。铁门内，往日轰隆作响的缝纫机沉寂无声，空旷的厂区透着死寂。铁门外，却是另一番景象——黑压压的人群，近百名穿着沾满泥灰和油污旧棉袄的农民工，沉默地围拢着，如同一片沉重的、即将压垮一切的铅云。他们脸上刻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深的，是年关将近却讨薪无望的焦灼与绝望。浑浊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片白雾，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厂区。
“开门！给钱！”
“苏老板！开门啊！娃等着交学费！”
“干了整整三个月！血汗钱不能黑啊！”
起初是压抑的、带着卑微恳求的低语，渐渐汇聚成愤怒的浪潮，拳头和破旧的鞋底开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咚”声，像绝望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躲在厂区深处的人心上。
苏晚月站在办公楼二楼的玻璃窗前，指尖冰凉。楼下那一片攒动的人头，一双双布满红血丝、写满愤怒和哀求的眼睛，透过玻璃死死地钉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她认得其中几张面孔，是给她厂里盖新仓库的建筑队工人。上个月，她刚刚从周文斌手里抢下那笔关键的外贸订单，为了赶工，仓库必须提前完工。工程款，本该三天前就结清的…… 可钱呢？
“苏总！” 会计老张几乎是跌进来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账…账上真的一分钱都没了！周文斌那边卡着我们的货款，银行今天又驳回了我们的贷款延期申请！我…我早上跑遍了所有能调头寸的地方，都…都推说年底周转困难…” 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敢看苏晚月的眼睛，“这…这可怎么发啊！”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周文斌！又是他！卡货款，断贷款，再煽动这群走投无路的工人堵门闹事！这是要把她和她的厂子，在年关前彻底逼上绝路，用舆论和工人的血泪把“晚风”钉死在耻辱柱上！苏晚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保持一丝清醒。她看着楼下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工人，看着他们手里攥着的、被汗水浸得发黑的欠条，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前世那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窒息感，又一次汹涌袭来。她仿佛看到“黑心老板”、“拖欠农民工血汗钱”的标语，看到唾骂的口水，看到自己辛苦建立的厂牌在唾沫星子里轰然倒塌。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硬生生撕裂了门外喧嚣绝望的声浪。一辆军绿色的212吉普，如同劈开浊浪的利剑，无视人群的拥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稳稳地停在人群边缘，正对着紧闭的厂区大门。
车门猛地推开。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跨了出来。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笔挺的旧军装外套，肩头落着细碎的雪沫，面容冷峻如冰雕，深邃的眼眸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和紧闭的铁门，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
他身后，紧跟着跳下几个同样穿着褪色军装、气质精悍的男人，是苏晚月曾在“棉纱陷阱”时见过的，陆行野的老部下。他们手里，赫然抬着两个沉甸甸的、用绿色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巨大木箱！那箱子异常沉重，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仿佛都颤了一下。人群的骚动瞬间停滞了。砸门声停了，叫骂声噎在了喉咙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军人气息的闯入者震慑住了，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陆行野和他身后那两个神秘的箱子上。
陆行野没有看任何人，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紧闭的铁门前，抬手，屈指，在冰冷的铁皮上重重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厂区内每一个惶恐不安的耳朵里，也敲在了门外每一个工人紧绷的心弦上。
“开门。” 他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内的保安早已吓傻，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铸铁大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陆行野看也不看门内惊惶的保安，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穿过缝隙，落在二楼窗边脸色苍白的苏晚月身上。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力量。然后，他猛地一挥手。
“抬进来！”
几个老部下立刻抬着那沉重得不可思议的木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步履沉稳地穿过敞开的铁门，径直走向办公楼前那片空旷的水泥地。
“砰！” “砰！”
木箱被重重放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陆行野上前一步，抓住覆盖的帆布一角，猛地一掀！
哗啦——
刺目的色彩瞬间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箱子里，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捆捆、一沓沓——全是钱！十元、五元、一元、甚至还有成卷的毛票和硬币！崭新的百元大钞是少数，更多的是流通多年、带着各种折痕和污渍的旧钞，甚至还有不少早已退出流通的第一套人民币！它们被码放得极其整齐，像一块块色彩斑斓的砖，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光泽！
人群彻底死寂了。落针可闻。
寒风卷过，吹起几张散落的毛票，打着旋儿飘落。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座突兀出现的“钱山”。那里面，甚至有他们熟悉的、带着油污和汗渍的零钱！这哪里是银行取出来的？这分明是砸锅卖铁、倾其所有、一分一厘硬生生凑出来的！
苏晚月也惊呆了，她扶着窗框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看着陆行野冷硬的侧脸，看着那两座散发着生猛气息的“钱山”，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他动用了什么？他抵押了什么？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陆行野没有解释。他转过身，面对着门外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鸦雀无声的工人们。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写满惊愕的脸，扫过他们身上单薄的棉衣和露着脚趾的破旧解放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晚风服装厂，苏晚月，欠大家的工钱。”
“今天，一分不少！”
“按手印，排队领钱！”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被打破了。
不是欢呼，不是骚动。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巨大的冲击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反应。紧接着，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农，叫王有田。他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小工，为了给瘫痪在床的老婆抓药，为了小儿子开春的学费。他挤在最前面，原本浑浊绝望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那两座“钱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尘土的脸颊滚滚而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杂面馒头，那是他一天的干粮。
扑通！
王有田没有任何言语，双膝一软，直挺挺地朝着厂区里面，朝着那两座“钱山”，也朝着二楼窗户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手里那个冰冷的杂面馒头，随着他下跪的动作，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这一跪，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扑通！扑通！扑通！
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人群如同被收割的麦浪，黑压压地矮了下去！近百名饱经沧桑、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汉子，在这个寒风凛冽的腊月清晨，对着晚风服装厂，对着那两座用血汗和难以想象的代价垒砌起来的“钱墙”，深深地弯下了他们的腰，低下了他们的头！
没有喧哗，没有口号。只有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和极力克制的呜咽声。有人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有人把头深深埋进臂弯，脊背痛苦地弓起；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用最原始、最卑微也最沉重的肢体语言，表达着他们绝处逢生的感激与震撼。
那一片无声鞠躬的脊梁，在寒风中凝固成一片震撼人心的悲怆森苏。滚落的馒头，在冰冷的泥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苏晚月站在二楼的窗前，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她看着楼下那片无声弯下的脊梁，看着陆行野沉默如山、挺立在“钱墙”前的孤直背影。那个背影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寒风和恶意，也挡住了她眼前的光，让她只能看到他，和他用难以想象的方式为她撑起的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冰冷的堤坝。不再是阁楼火光下的震撼，不再是暴雨夜相拥时的悸动。这一次，是灵魂深处最剧烈的震颤！她看到了他冷硬外壳下那颗滚烫的心，看到了他沉默背后所承担的千钧重担，看到了他为她，不惜倾尽所有、甚至可能赌上一切的决绝！
就在这时，在人群外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戴着眼镜的身影悄然隐没。周文斌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看着那两座刺眼的“钱山”，看着那一片无声鞠躬的脊梁，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阴冷如毒蛇的寒光，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其隐晦、充满恶意的冷笑。他无声地转身，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厂区内，陆行野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再次落在二楼那扇模糊的玻璃窗后。
苏晚月隔着泪眼朦胧的玻璃，与那道目光隔空相撞。手腕上，曾经被他攥住的位置，似乎又隐隐传来那股灼热的力量，那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滚烫烙印。她猛地抬手，紧紧捂住了嘴，压抑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