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雾气起得诡异。
不是从岸边弥漫开,而是从河底最深、最暗的地方,一丝丝、一缕缕,像有生命的触手,悄无声息地钻出来。
它们贴着水面蔓延,越聚越多,越聚越浓,翻滚着,纠缠着,很快将整段河道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不祥的白茫茫里。
月光被雾气阻隔,变得昏暗、扭曲。
牧尘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夜里咚咚作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不自觉地往前倾身,双手死死抠住了身下冰冷的石头边缘。
浓雾的正中央,河水开始不安地涌动。
不是波浪,是那种水底有什么巨大东西要出来的、沉闷的翻滚。黑水向上拱起,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
然后,一只手,从漩涡的中心,缓缓地、破水而出。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苍白,纤细,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河泥。湿透的月白色衣袖紧紧贴着小臂。
接着是另一只手。手臂。肩膀。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
苏婉,就这样,从她沉没了百年的河底,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她的双脚悬在翻涌的黑水之上,周身笼罩着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白雾。
河水浸透的衣裙沉重地向下坠着,不断有细小的水珠从发梢、袖口滴落,坠入下方无形的虚空,发出“嗒……嗒……”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绝对的寂静里,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怀里,正死死攥着那封傍晚才被送走的、第八封信。
牧尘看见,她的肩膀在抖。
不是害怕的颤抖,也不是寒冷的颤抖。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来的、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痉挛! 像有一把看不见的锯子,正在她身体里来回拉拽,要将她这具由执念凝聚的身形重新锯碎!
她攥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脆弱的纸页里。
信纸在她怀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吱”声。
一百二十年。
冰冷的河底。黑暗。窒息。无休止的等待。
每一天,意识都在被孤独和绝望啃噬。唯一的光,就是怀里这封写好了却送不出去的信,和信那头那个叫“砚青”的名字。
这根刺穿无尽黑暗的针,这根溺水者最后的稻草——
现在,被人拿起来,递给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然后告诉她:拿错了。
“嗬……”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破损风箱漏出的气音,从苏婉乌青的、微微开合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她猛地抬起了头!
月光穿透稀薄了些的雾气,照在她脸上。
那张脸!
牧尘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不是他之前“看见”的、带着哀愁的苍白。而是一种死寂的、泛着水底青苔般灰败的惨白。眼眶深陷,眼窝里,两团幽绿得瘆人的光,像是墓地里飘荡的磷火,正疯狂地、无声地燃烧着!
那里面没有泪,没有哀伤。
只有一种信念被彻底砸碎后,碎片扎进灵魂每个角落迸发出的——癫狂!
一百二十年的等待,一百二十年的冰冷,一百二十年的坚持……像个天大的、恶毒的笑话!
“错……了……”
她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皮在互相刮擦。
“错……了……”
她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被掐住脖子时发出的惨嚎,裹挟着河底沉淀了百年的阴寒和怨气,在浓雾笼罩的河面上轰然炸开!
“我等了……一百二十年!!”
“在这么冷……这么黑的河底……等了……一百二十年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那张灰败的脸因为极致的情绪扭曲得近乎狰狞。
她猛地将怀里紧攥的信举到眼前,双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她死死瞪着那封信,眼神像是要将它烧穿、嚼碎!
长啸过后,是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黑水缓缓回落、漩涡平息的汩汩声。
苏婉缓缓放下手臂,低着头,再次看向手中的信。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撕毁。
她周身翻滚的浓雾和沸腾的黑水,仿佛也随着她这个低头的动作,诡异地静止、沉淀了一瞬。
然后,牧尘看见了——
那只苍白、纤细、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河泥的手,抬了起来。
她的食指,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微微颤抖的姿势,极其缓慢地,拂过信纸上那些娟秀却已褪色的字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指腹下触碰的不是冰冷的纸,而是某个鲜活温暖的旧梦,是那个坐在油灯下、怀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提笔的“苏婉”,所留下的、最后的体温和心跳。
这个细微到几乎会被忽略的动作,比之前任何山崩海啸般的嘶吼和怨毒的凝视,都更让牧尘心头发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它像一把钝刀子,无声地割开了那层由百年怨恨和疯狂凝结的恐怖外壳,露出了底下最核心、也最脆弱的东西——那封信,以及写信时所寄托的全部情感,依然是她这缕残魂存在的唯一意义,是她宁愿沉沦百年也不肯放手的、最后的“人”性。
那短暂的、虚幻的“温柔”,只持续了不到三次心跳的时间。
然后,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像涨潮的黑色冰海,瞬间漫了上来,将那一点微弱的光彻底淹灭。
她眼神里那两团癫狂的幽绿火焰,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不是愤怒的熄灭,而是所有燃料烧尽后,彻底变成一摊冰冷、死寂、毫无生机的灰烬。
“你送错了。”
她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在说出这句话时,她周身的雾气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收缩了一下,仿佛连这具由纯粹执念和阴气构成的存在,都无法承受这句话所代表的、终极的荒谬与悲哀。
那悲哀源自“苏婉”本人,源自一百二十年前那个投河少女最深的绝望。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有任何犹豫。
两只手,分别捏住了信纸相对的两角。手指苍白,稳定,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心死般的决绝。
慢慢地,慢慢地,向两边拉扯。
“不!”牧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失声喊了出来。
“嗤啦------”
一声轻微、清晰、却仿佛响彻灵魂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河面上荡开。
那封娟秀小楷写就的、承载了她全部生命重量与最后温存的信笺,在她手中,被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撕开了一道刺眼的口子。
她没有继续撕碎,就保持着那个撕裂的姿势,像是定格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塑。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岸边面无人色的牧尘。
月光重新照在她脸上,那张脸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万念俱灰的平静。 比刚才的疯狂,更让人不寒而栗。
“你送错了。”
她的声音平直,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牧尘的耳朵里。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了牧尘,望向了虚空深处,某个更寒冷、更黑暗的地方。
“他在等我。”
“我也……在等他。”
“我们……都在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周身尚未散尽的浓雾如同听到了号令,猛地向内收缩、翻卷!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在她被浓雾彻底吞噬的前一刹那,牧尘看见了她的最后一眼——
那死寂的眼底最深处,极快速、极微弱地,闪过一点光。
不是期盼,不是希望。
是溺水者在下沉前,望向水面上最后一缕扭曲的光影时,那种本能的、绝望的……不甘。
然后,雾散了。
河面恢复了平静。月光依旧,粼粼的波光晃动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只有岸边牧尘面前的泥地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是被撕开了一道狰狞裂口、边角被无形的水渍浸得发皱卷曲的第八封信。它去而复返,带着比离去时沉重百倍的、冰冷的绝望。
牧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里还回荡着那声嘶吼和裂帛般的轻响。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缓缓地、极其迟缓地弯下腰。
手指触到信纸的瞬间,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捡起信。那道裂口斜贯纸面,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那些娟秀的、曾饱含温度的字迹上。
他看着那道裂口,又抬起头,望向眼前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河面。
冰冷的、沉重的明悟,如同这腊月河底的寒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他懂了。
全都懂了。
陈继业祖孙三代守护的,是另一份等待,另一段遗憾。他们珍藏的七封信,或许是真情,或许是慰藉,但不是苏婉的“砚青”。
苏婉要送信去的地方,从一开始,就不是阳世的某个地址。
她要找的那个人,或许早已不在人间。或许……也和她一样,魂魄不知漂泊在何处,经历着同样漫长而无望的、看不见尽头的等待。
他手里这封被撕开的信,是一封……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投递的、寄往幽冥的绝笔。
而苏婉最后那一眼里,几乎被死寂淹没的不甘,指向的,或许正是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连她自己,都可能不知道,“砚青”究竟在何方。
天边,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蟹壳青。
牧尘握着那封冰凉刺骨、仿佛有千斤重的残信,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神木小屋的方向挪去。
小小的身影在渐亮的天光里,被拉得很长。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背负着看不见的重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晨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毫无温度地洒向苏醒的村落。
而在千里之外,同样的晨光,正暖洋洋地照进实验小学崭新的教室。
牧晨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他摊开的课本上跳跃。旁边,千柳正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什么,小脸兴奋得发红。广播里,欢快的上课铃声清脆地响起。
一个孩子,将步入阳光下的学堂,翻开人生崭新的一页。
另一个孩子,却攥着一封不知寄往何处的幽冥残信,站在了生与死、已知与未知模糊的边界线上,脚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兄弟二人的路,在这个清晨,被命运的河流冲向了截然不同的两岸。
而那月牙河,依旧沉默地流淌。它隔开了生死,隔开了冷暖,也隔开了……两个同样七岁、却注定走向不同世界的孩子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