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李国强粗重的喘息和陈明呆呆的吸气声。
牧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在缓慢晶化的双手——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角质, 在矿洞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奇异的青绿色光泽,摸上去坚硬微凉, 像是某种古老的树皮化石。
他试着活动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像是树枝在摩擦。
力量在体内奔涌, 那是神树心碎片带来的、远超他年龄和体格的庞大灵力。
但与此同时,一种陌生的、仿佛与脚下大地岩石融为一体的沉重感, 也悄然附着在他身上。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 隐约闪过一丝翡翠般的绿芒,显得既稚嫩又古老。
“李警官,”牧尘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孩子的沉稳,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再往里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国强还在渗血的伤口, 扫过瘫软在地、眼神涣散的陈明,又补充道:“再进去……我也护不住你们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 甚至有些残酷。
但牧尘知道这是事实。
刚才那一下爆发几乎耗尽了他初得的力量, 也让他付出了身体异变的代价。前面是母皇真正的巢穴,只会比这里危险百倍。
说完,他没等回应,转身就朝着猴三临死前所指的那个幽深方向走去。
脚步踏在碎石和虫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半晶化的身体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绿光,像一个移动的、孤独的萤火。
“尘娃!别去!”李国强嘶哑着喊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腹部的伤口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又跌坐回去。
他捂着伤口,看着那小小的、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背影, 心里堵得难受。他当警察十几年, 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孩子挡在他前面, 还用这种近乎牺牲的方式?
可他反驳不了。
牧尘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是我的使命。我得去。不然……会死很多人。”
这句话很轻,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国强心口。
是……会死很多人。
那些虫子如果涌出去, 这个矿洞如果彻底崩塌,上面的村子…… 李国强张了张嘴,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叹息。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弱的绿光, 一点点没入前方更加浓稠的黑暗中。
牧尘独自前行。
巷道越来越窄,岩壁逐渐变得光滑, 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摩擦过。
空气里的腥臭味淡了些, 却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潮湿气息。
脚下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痕迹——不是虫子的抓痕, 倒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拖拽痕迹。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他胸口碎片的光芒成了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身前几步的范围。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起初很细微,像是风穿过极窄的缝隙, 又像是……女人的哭声。
细细的,幽幽的, 断断续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又仿佛就在耳边萦绕。
那哭声里没有多少悲伤, 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空洞,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
牧尘心头一紧,脚步放缓。 这里怎么可能还有别人?难道是被母皇困住的受害者?
他戒备地握紧了碎片,继续往前。 哭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前面拐角后。
当他终于转过那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狭窄的巷道,而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洞穴。
洞穴中央,堆积着如山的、各种生物的骸骨, 有人类的,也有牛羊牲畜的, 大多已经腐朽发黑,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而在骸骨堆的最高处——
首先映入牧尘眼帘的,是一具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虫形躯体!
它像一座青黑色的小山丘般盘踞在那里,覆盖着厚重、粗糙、布满裂纹和瘤状突起的甲壳, 甲壳的缝隙中不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体。
那肥硕如房屋般的身躯, 与牧尘之前在幻象和感应中“看到”的“放大版毛毛虫”形象吻合。
在虫躯的尾端, 还能看到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焦黑的伤口——正是之前被牧尘的血灼伤的地方!
虫躯的下半身, 深深嵌入洞穴的地面和岩壁,无数粗壮如树根、又似巨大虫足附肢的灰白色肉质组织, 与山石诡异地生长、融合在一起,那些组织在缓缓脉动, 仿佛整座山体都是它延伸的器官。
但最让牧尘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虫躯的“背部”——
在那青黑色甲壳的中央,靠近头部的位置, 甲壳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般向四周绽开、翻卷,露出内部血肉模糊的组织。
而从这绽开的“伤口”中央,竟然“生长”出一个扭曲的、半透明的人形上半身!
那人形轮廓与虫躯的血肉、甲壳下蠕动的组织, 以及四周扎入岩壁的灰白色根须紧紧相连,仿佛是从虫体内“长”出的畸形果实。
它的皮肤呈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布满暗红色的、如同血管或树根般的凸起纹路, 那些纹路在微弱地搏动着。
它的“脸”模糊不清,五官像是融化后又勉强凝固的蜡像, 只有两个深邃的凹陷处,燃烧着两团幽绿得瘆人的光芒——那是它的眼睛。
那细细的、如同女人哭泣般的声音, 正是从这半透明人形那裂口般的“嘴”部发出的。
当牧尘踏入洞穴的瞬间,哭声戛然而止。
洞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只有虫躯微微的呼吸起伏声、肉质根须脉动的微弱“噗通”声,和牧尘自己因为震撼与紧张而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那半透明人形……或者说,母皇真正的意识核心, “看”向了他。
虫躯没有任何动作,但那两团幽绿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牧尘, 落在他身上散发的绿光上,落在他半晶化的皮肤上。
最后,停留在他额头上那块已经“长”进皮肤些许的神树心碎片位置。
一个声音直接在牧尘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 而是直接钻进他的意识。
那声音雌雄莫辨, 沙哑、缓慢,带着一种古老的腔调和深深的、浸入骨髓的倦意:
“你……来了。”
牧尘浑身紧绷,手中的碎片光芒不自觉地亮了几分,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畸形可怖的双重存在。
母皇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幽绿的目光在他身上缓缓移动, 意识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病态的“欣赏”:
“呵呵……” 笑声干涩而诡异,“孩子……你看,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牧尘眉头紧锁,目光扫过那庞大的虫躯和扭曲的人形。
“我们都是……被利用、被扭曲、被困住的人。” 母皇的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共鸣感,仿佛在诉说一个跨越百年的、血淋淋的秘密。
“你们是‘守护’的人……你见过‘月华’了吧?那个可怜的女人……你看到她现在的下场了吗? 被困在树里,灵体日渐消散, 守着个早该被遗忘的破契约……和我, 又有什么不同?”
它的“目光”——那两团幽绿火焰——扫过自己与山体岩石、虫躯血肉深深融合的下半身, 扫过那些脉动的、丑陋的根须。
“她是自愿(或被逼)困在‘树’里,我是被这污浊的地脉、这贪婪的山体、还有那些愚昧的祭祀…… 硬生生拖进这‘虫’里,困在这‘山’里。”
母皇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积累百年的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蛊惑, “我们都是囚徒…… 孩子。”
“孩子……” 它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充满了某种扭曲的“慈爱”, “他们让你来杀我?来‘净化’?来继续那可笑的、束缚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守护’?”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母皇的意识带着一种贪婪的赞叹,指向牧尘晶化的皮肤, “我能感受到……你血脉里苏醒的力量,你身体里正在生长的‘本源’…… 多美啊……多么熟悉的气息……”
“跟我一样, 都是被这大地、这古老力量触碰、改变的存在……为什么要听那些虚伪人类的?为什么要守着那些早该被扔进历史的承诺?”
“来我这里……我可以给你真正的自由。” 它的声音充满了黑暗的诱惑,那半透明人形的“手臂”(如果那能算手臂)微微抬起, 指向牧尘,也指向洞穴深处那更浓郁的黑暗。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些困住你的村子,那些束缚你的所谓‘责任’, 那些你看不顺眼的人、虚伪的道义……都可以……” 它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充满毁灭欲,“干掉他们。”
“这地下的力量,这积累百年的怨恨与死气, 这整座山脉的底蕴……都可以是你的。” 母皇的意识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缓缓渗透, “我们可以一起……撕碎这些枷锁, 让这世界,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洞穴里,只有母皇那充满蛊惑与怨恨的低语在牧尘脑中回荡。
骸骨堆上,那庞大虫躯与扭曲人形结合的恐怖存在静静等待着。
幽绿的目光如同最粘稠的蛛网,紧紧缠绕着牧尘, 观察着他脸上最细微的变化,捕捉着他内心每一丝可能的动摇。
而站在洞穴入口, 身体半晶化、手握神树心碎片、额间烙印着先祖契约的牧尘,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直指灵魂的抉择。
是坚守“守护”的使命, 与这恐怖的、似乎同样浸满悲剧的扭曲存在死战?
还是……接受这份来自深渊的“理解”与“馈赠”, 拥抱那唾手可得的、足以摧毁一切既有秩序的、黑暗的“自由”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