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港内,千帆待发。军港深处,被严格看管的船坞中,“海鲸二号”潜舶如同搁浅的巨兽,被无数匠人与军士围绕,小心翼翼地拆卸、测绘、记录。其蕴含的技术秘密,正被一丝丝剥离解析。
德阳殿内,来自琅琊的密奏与黑冰台从“出云”传来的消息,在姬延的案头堆叠。藤原秀继已于五日前被一艘无标识的小船送至“出云”西海岸一处偏僻渔村,悄然登岸。姬延的最后通牒,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冰块,必然会在藤原氏内部掀起惊涛骇浪。
“六十日之期……”姬延的手指划过日历上那个被朱笔圈出的日子,眼神平静无波。“范雎,藤原氏内部,如今是何光景?”
范雎手持最新的密报,躬身禀报:“回陛下,藤原秀继潜回后,并未立即公开露面,但黑冰台的‘灰雀’确认,他已秘密接触了其兄长藤原氏家主。具体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随后数日,藤原氏连续召集重臣密议,气氛极其紧张。其国内关于‘蜃影礁’惨败的真相,虽被极力遮掩,但仍有流言暗涌。几个与藤原氏有隙的偏远藩主,已开始暗中收缩兵力,加强自身领地的戒备。加征的‘海神奉’推行得极为艰难,民怨沸腾。”
“看来,镜子开始映出裂痕了。”姬延澹澹道,“藤原氏本人的反应呢?”
“据内线观察,藤原氏表面尚能维持镇定,但脾气愈发暴躁,处决了几名办事不力的低级官吏。他一方面严令水军残部加紧修缮剩余舰船,加固沿海防线;另一方面,则频繁召见阴阳寮新任首席及几位心腹工匠,似乎在筹划着什么。另外……”范雎稍作停顿,“黑冰台在‘出云’北陆地区的暗桩回报,约半月前,有一支规模不大、但行踪诡秘的车队,在深夜进入了藤原氏本家在北陆的一处隐秘别庄。押运之物以黑布遮盖,似为沉重箱笼,护卫皆非寻常武士,气息精悍阴沉。疑与‘遗民’有关。”
“哦?”姬延目光微凝,“‘天海阁’的踪迹未明,这‘遗民’倒是沉不住气了。是送去新的‘希望’,还是下达新的‘指令’?”
苏厉沉吟道:“陛下,六十日之期,既是压力,也是缓冲。藤原氏困兽犹斗,得了新的依仗,恐不会坐以待毙。其可能行径,无外乎几种:其一,集结残存水军,配合可能从‘遗民’处获得的新器物,冒险再探‘乱流礁’或他处遗迹,以求翻盘;其二,狗急跳墙,以游击方式袭扰我沿海或航道,虽难撼大局,却能制造恐慌,拖延时间;其三,向北联络匈奴,或向南蛊惑琉球、虾夷部分摇摆势力,试图构筑外部牵制。”
“苏相所虑周全。”姬延走到巨幅海陆态势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出云”本岛、北方辽阔的草原以及星罗棋布的东南岛屿。“被动等待其出招,非朕风格。压力要给足,但更要引导其走向我们预设的战场,在其最脆弱的时间、地点,予以致命一击。传朕旨意——”
他声音转厉,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
“第一,命王翦为北线行营总管,节制幽、燕、赵边军精锐五万,移驻辽东南岸。大张旗鼓,演练登陆、抢滩、山地攻坚。多树旌旗,广布炊烟,做出随时可能跨海东征之态势。此乃明修栈道,震慑‘出云’北陆,迫使其将本就有限的兵力更多布防于北部沿海,并加剧其与北方可能盟友(匈奴)之间的猜忌——我大军在此,匈奴焉敢轻动?”
“第二,命田穰为南线靖海都督,统辖‘靖海’、‘伏波’、‘定远’三主力舰,及全部‘狼群’快艇,移驻琉球以北之‘星罗群岛’预设锚地。以护航商队、清剿海盗为名,加强对琉球诸部、乃至更南方吕宋等地‘出云’残余贸易点的巡航与监控。同时,以天子名义,正式册封琉球三位最恭顺的头人为‘怀化将军’、‘归德中郎将’,赐印信、冠服,并派遣少量精通筑城、农垦的官吏及工匠随行‘协助’。此乃暗度陈仓,稳固南方海疆,切断‘出云’可能的南下退路与资源通道,并将我们的触角与影响力,牢牢楔入这片关键海域。”
“第三,黑冰台所有在‘出云’力量,启动‘惊雀’计划。”姬延看向范雎,眼神锐利如刀,“不惜代价,全力散播并‘证实’几条关键信息:一,藤原氏为求‘神眷’,已秘密与魔鬼(指‘遗民’)交易,即将献祭大量童男童女与国中珍宝,此举将招致真正天谴。二,大周天子乃天命所归,海神亦庇护大周,故有‘蜃影礁’之胜;顽抗者,必遭海啸地裂之灾。三,凡弃暗投明,擒杀藤原氏及其死党来献者,无论出身,封侯赐地,永镇东海!谣言要具体,要惊悚,要符合‘出云’民间信仰。朕要让藤原氏本岛,先于战场,陷入人心惶惶的泥沼。此乃攻心为上。”
“第四,”姬延的手指最终点在了“出云”本岛西南部,一处标注着“锦川湾”的天然良港,“此处,是‘出云’水军残部主要集结地,亦是其通往内陆的要冲。命程邈,将‘蜃楼仪’及部分‘共鸣桩’秘密运抵田穰军中。挑选精干水鬼及熟悉‘出云’水文的向导(可从归顺的琉球人或被俘的‘出云’低层水手中遴选),组成特遣小队。其任务非是强攻,而是在适当之时,于‘锦川湾’外海特定区域,模拟小规模、短暂的‘异常能量波动’,制造‘古代机关异动逼近其腹地’的假象。此乃疑兵之计,配合谣言,使其水军不敢轻易离港,并加剧其内部的恐惧与猜疑——他们会想,是否是藤原氏的疯狂举动,引来了‘神罚’?”
苏厉、范雎等人听得心潮起伏。陛下这是要将军事威慑、外交渗透、心理攻势、战术欺骗组合成一张无形巨网,从四面八方罩向已是惊弓之鸟的“出云”,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内外皆受煎熬。每一步都卡在要害,却又虚实相间,令敌难以判断真正的杀招藏于何处。
“陛下算无遗策!”范雎由衷赞道,“如此,藤原氏主力被王翦将军吸于北,退路被田穰将军扼于南,内部被谣言与疑兵搅得人心离散,其纵有‘遗民’给予的新器物,恐怕也难以有效施展,甚至可能因急于求成而再次露出破绽。”
姬延却并未放松,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辽阔的天空,缓缓道:“网已撒下,但仍需提防变数。最大的变数,一在‘遗民’,他们给予藤原氏的新东西,究竟有何能耐?二在‘天海阁’,这个名字背后,又代表着什么?三在藤原氏本人,绝望之下,他会选择玉石俱焚,还是另有诡诈?令王翦、田穰、程邈,乃至各地边军、海防,皆需提高警惕,尤其是对异常天象、海况、乃至民间流言的监控。朕有种预感,对方的反扑,不会太久,且可能出乎意料。”
圣旨迅速传向四方。庞大的帝国战争机器,按照新的战略意图,高效而隐蔽地调整着姿态。
北疆,王翦接令后,毫不拖沓。五万精锐悄然开拔,昼伏夜行,尽择偏僻路径,直抵辽东预定营地。随即,沿海各处便开始“热闹”起来:大量新制舟筏被推入海中操练,军营规模肉眼可见地膨胀,操演的金鼓号角之声隔海可闻。甚至故意让一些“逃兵”(实为精锐斥候伪装)被“出云”的沿海哨探“捕获”,透露着“大军集结,粮草齐备,只待东风”的“机密”。一时间,“出云”北陆诸藩风声鹤唳,求援急报雪片般飞向藤原氏的主城。
南线,田穰舰队浩荡南下,旌旗招展。抵达“星罗群岛”后,并不急于进逼,而是以群岛为支点,派出快艇分队,有条不紊地“拜访”琉球各岛,宣读天子诏书,展示军容。对顺从者,厚赐立至;对迟疑观望者,则以“协防”为名,派遣小股舰船在其港口外“友好驻泊”;对极少数仍有亲“出云”倾向的,则夜间在其海岸附近进行一场“剿匪实弹演练”,炮声隆隆,火光映天,足以让任何小心思熄灭。琉球海域,大周的影响力如同涨潮般迅速蔓延、巩固。
而在“出云”本岛,黑冰台散布的谣言,如同最猛烈的毒药,在恐惧与不满的土壤中飞速滋生、变异、传播。“藤原氏献祭孩童”、“周天子得海神庇佑”、“顽抗者天降灾祸”……种种言之凿凿又毛骨悚然的说法,在乡村野店、坊间巷尾悄然流转,不断侵蚀着藤原氏本就摇摇欲坠的威信。各地神社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一些低层武士和农民看向领主府邸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猜忌与寒意。
藤原氏主城,天守阁内。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藤原氏家主面色铁青,眼袋深重,显然多日未曾安眠。下方,家老、重臣、将领们分列左右,大多低头不语。
“北边,周人陈列重兵,虎视眈眈!南边,航线被截,琉球离心!国内,流言四起,人心浮动!”藤原氏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周天子……好狠的手段!这是要将我活活困死、逼死!”
“主公!”一名鹰钩鼻、眼神阴鸷的老臣出列,正是藤原氏最倚重的谋士黑田孝信,“周人此乃四面张网,欲使我疲于奔命,内部分裂,而后一击致命。然其亦有弱点:北线王翦虽虚张声势,但跨海远征绝非易事,粮草后勤、海上风波皆是其碍;南线田穰舰队虽强,然分兵镇抚琉球,其力已分。我国虽遭新败,但根基尚在,武士犹勇。且……”他压低声音,“‘神使’新赐之物已到,或可成为扭转乾坤之关键!”
提到“神使”与新赐之物,藤原氏眼中燃起一丝病态的火焰,但旋即又被理智压住:“那东西……可靠吗?‘蜃影礁’之败,历历在目!”
“此次不同!”黑田孝信急道,“‘神使’言明,此物并非用于探索遗迹,而是……专为破舰!只需一次成功的突袭,重创乃至击沉周人一两艘巨舰,必能极大提振我方士气,打破周人海上不可战胜之神话,亦可缓解南北压力!周人舰队分散,正是机会!”
“目标何处?何时动手?”藤原氏追问。
黑田孝信走到海图前,手指并未指向北边声势浩大的王翦方向,也未指向南边田穰主力所在的星罗群岛,而是点向了两者之间,一处位于“出云”本岛中部以西的外海,靠近周人一条重要商路支线的海域——“冲之岛”附近。
“此处,非周人主力集结地,却是其南北联络与商船往来的必经水域之一,防备相对松懈。据报,周人一支由数艘大型商船及两三艘护卫舰组成的船队,将于七日后途经此地,前往琉球运送物资。我们可派精锐水军,携带新器,以快船突击,速战速决!即便不能全歼,只要能击沉其护卫舰或重创商船,便是大胜!足以向国内展示力量,震慑宵小!”
藤原氏盯着海图上的“冲之岛”,眼神闪烁不定。这是一场赌博,赌周人在此区域防御薄弱,赌那新器物的威力,赌突击能够成功。失败,则可能再折损所剩无几的水军精锐。但若继续困守,也只是坐以待毙。
“……谁可领军?”他哑声问。
“岛津义弘!”黑田孝信斩钉截铁,“‘蜃影礁’败后,他日夜渴求雪耻,且熟知周人战法。其麾下虽损,仍有敢死之士。配以新器,出其不意,大有可为!”
藤原氏闭上眼,良久,勐地睁开,射出决绝凶光:“好!就依此策!命岛津义弘即刻准备,挑选最善水战、最忠死士,携带‘神使’所赐之物,五日后秘密出发,潜行至‘冲之岛’海域设伏!此战,许胜不许败!”
“哈依!”黑田孝信与几名主战将领躬身领命。
然而,就在藤原氏与心腹密议定计之时,他们并不知道,一份关于“神秘车队进入北陆别庄”的模糊情报,已经连同“出云”水军残部异常调动、大量火药与火油被秘密调集等零星信息,被黑冰台的暗桩拼凑起来,正以最快的速度,飞向琅琊,飞向雒阳。
姬延布下的天罗地网,每一个节点都在敏锐地感知着猎物的细微动静。当“出云”这只困兽,龇出獠牙,试图从网眼中撕开一道口子时,它选择的突破口,是否早已在撒网者的预料之中?而那所谓的“专为破舰”的新器物,又能否真的穿透大周巨舰的铁甲,撕开一道血口?
东海之上,风浪将起于“冲之岛”。而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突袭,究竟是藤原氏绝望中的反扑,还是落入了另一个更深、更致命的陷阱?风暴的漩涡,正在无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