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东洲，金山卫（旧金山）城外，绝密炼油实验区。
这一天的金山卫，并没有张灯结彩的喜庆。相反，城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以及那股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带着硫磺味和沥青臭的怪异气息。周围的红杉林被砍伐一空，露出黄褐色的地皮，更加重了这里的荒凉与肃杀。
在一片刚刚被平整出来的荒地上，耸立起了一排怪模怪样的钢铁巨兽。
那不是常见的砖窑，也不是炼铁的高炉，而是几口特制的、巨大无比的密封铸铁锅。这些铁锅如同传说中巨人的炼丹炉，底部架在熊熊燃烧的煤炉之上，锅盖被几十颗粗大的螺栓死死封住，缝隙处还糊满了厚厚的黄泥和石灰以防泄漏。铁锅顶部，连接着错综复杂的紫铜管。这些铜管像蛇一样盘旋上升，穿过旁边巨大的冷水槽，最后通向几个标注着不同刻度的收集桶。
这便是大明在东洲建立的第一代**“土法分馏塔”**。虽然简陋，甚至带着几分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感，但它却掌握着开启下一个时代的钥匙。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玩意儿比火药桶还暴躁！谁敢在温度上出岔子，老子把他扔进炉子里！”
宋应星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声音嘶哑地吼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个疯魔的炼丹师，满脸油污，头发被烟熏得枯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深知，锅里煮的不是肉汤，而是那个被称为“恶魔眼泪”的黑色液体。王爷说了，这东西一旦炸了，方圆几里都得变成火海，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数百名被选拔出来的日本劳工，戴着厚厚的防毒面具（浸过碱水的棉布），战战兢兢地将一桶桶从南方运回来的黑色稠油倒入锅中。他们的动作极其小心，生怕溅出一滴油星引发大火。
“报告总办！一号炉装料完毕！密封检查完毕！”
“点火！开始加热！”
随着李苏的一声令下，炉火瞬间腾起。
李苏站在安全距离外的掩体后，但他并没有离开。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根插在铁锅顶部的特制温度计（利用水银膨胀原理制作的工业温度计），手里捏着一把汗。
“长庚，控制好火候！慢火升温！”
“先出气！那是毒气（天然气等轻组分），不能留，直接引到高烟囱烧掉！”
随着温度的升高，铁锅内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咕嘟咕嘟”声，仿佛里面关着一头随时准备冲出来的恶魔。压力表（虽然简陋）的指针在微微颤动。
“嗤——”
导气管的末端，突然喷出一股无色的气体。旁边的长明火种瞬间将其点燃，化作一条蓝色的火舌，在烟囱顶端舞动，发出呼啸的声音。
“气排空了！温度继续升高！”宋应星大喊。
“接下来是轻油（汽油前身），那东西太烈，极易挥发爆炸，现在的内燃机还没造出来，先存起来做燃烧弹！”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股清亮的液体流出，那是极度危险的轻质油。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其引入密封的陶罐，迅速运往远离火源的地窖。
“主菜要来了！稳住火！别烧焦了！”李苏的眼睛亮了起来。
根据分馏原理，当温度稳定在150度到280度之间时，原油中最有价值的成分将开始气化。
“出油了！出油了！”
负责看守冷凝管出口的工匠突然大喊起来，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
只见铜管口，先是喷出几股白烟，紧接着，一滴滴淡黄色的、清澈透明的液体，像珍珠一样滴落在玻璃烧杯中。
李苏大步走上前，不顾那液体的温热和刺鼻气味，用手指沾了一点，搓了搓。
滑腻，挥发快，有一股强烈的、独特的煤油味。
“成了。”
李苏举起烧杯，对着正午的阳光晃了晃。那淡黄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泽，比金子还要透亮，比宝石还要珍贵。
“这是煤油。”李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用来点灯，比鲸油亮十倍，耐烧十倍，而且……便宜得像水一样。以前大明皇帝老儿用的宫灯，跟这比起来就是萤火虫的屁股。”
随着温度继续升高，流出来的液体颜色逐渐变深，变得粘稠。
“这是柴油和重油。”
李苏指着那一桶桶黑褐色的液体，对身后那群正在记录数据的技术官僚说道：
“虽然杂质多，烟大，但这才是工业的粮食！如果不怕脏，可以直接喷进锅炉里烧！”
“它的热值比煤高多了！而且不需要那么多铲煤工拼命铲煤，只要一个泵，就能把油源源不断地送进炉膛！我们的战舰将永远不知疲倦！”
最后，当所有的挥发物都跑光后，锅底剩下的黑色渣滓，冷却后变得坚硬如石。
“这是沥青。”
李苏踢了踢那块黑疙瘩：
“那是铺路的宝贝，也是防水的好材料。以后我们的码头、路面，都要用这个铺。下雨天再也不会是一脚泥了。”
……
当晚。金山卫的总督府前广场。
虽然是上元节，但因为物资紧缺，并没有花灯。广场上漆黑一片，只有几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光芒，根本无法驱散这蛮荒大陆深沉的黑夜。
数千名移民、劳工和士兵聚集在这里，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奇迹”。
就连正好来送皮毛的威廉船长（英国清教徒）也被邀请到了观礼台上。他裹着破旧的羊毛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脸疑惑地看着广场中央竖起的那根高耸的铁柱子。
“李总督，这是要在黑夜里向撒旦献祭吗？”威廉小声嘀咕道，“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啊。难道东方的神喜欢黑暗？”
“不，威廉船长。”
李苏走到铁柱下，手里拿着一支火把，火光映照着他自信的脸庞：
“这是向科学献祭。”
铁柱顶端，挂着一盏特制的玻璃灯罩，里面是一个复杂的喷嘴结构——这是大明工匠手工打造的加压煤油气灯（petromax灯原型）。
“打气！预热！”
一名士兵用力压动灯座下的气泵，将罐里的煤油压成雾状。
李苏将火把凑近喷嘴。
“噗——”
一声轻响。
并没有立刻亮起，而是先冒出了一股蓝色的火苗。那是煤油蒸汽在预热。
紧接着，随着李苏缓缓调节阀门，那团火苗猛地窜高，点燃了特制的纱罩（虽然没有钍钨纱罩那么亮，但也是经过化学处理的棉纱，能发出白炽光）。
“呼——！！！”
一瞬间，奇迹发生了。
一团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在黑夜中炸裂开来。
这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稳定，瞬间穿透了浓重的夜色，将整个广场照得如同白昼！每一个人的脸庞，每一粒地上的沙尘，甚至远处旗杆上的纹路，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原本昏暗的篝火在这团白光面前，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仿佛是太阳底下的烛火。
“啊——！！！”
围观的米沃克族印第安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他们以为太阳掉下来了，纷纷跪倒在地，对着那盏灯顶礼膜拜，口中高呼“神火”。
日本劳工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这是大明王爷施展的妖法，要把黑夜变成白天。
“上帝啊……”
威廉船长手中的烟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把裤子烫了个洞都不知道。他张大了嘴巴，死死盯着那团永不熄灭的白光，眼泪都被强光刺激得流了出来：
“这是什么魔法……这光……比伦敦白金汉宫的路灯还要亮！比捕鲸船上最好的抹香鲸油还要亮一百倍！”
“这不科学……这不科学……”
威廉船长作为航海者，太知道照明的价值了。为了这一点点光明，欧洲人要冒死驾驶捕鲸船去北极与巨兽搏斗，成千上万的水手死在冰海里。而现在，这个东方人竟然从地底下的黑泥里，变出了太阳！
这不仅仅是一盏灯，这是对旧时代经济体系的宣判。如果这种油流向欧洲，捕鲸业将彻底崩溃，整个世界的能源格局都将改变。
“这叫——科学之光。”
李苏看着这盏灯，看着那照亮了整个广场、驱散了所有恐惧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他知道，自己点亮的不仅仅是广场，而是整个工业文明的未来。
“有了这东西，我们的城市将不再有黑夜。我们的工厂可以日夜开工，三班倒。我们的战舰可以在夜间通过最危险的航道，发起致命的突袭。”
他转过身，看向港口里那艘巨大的“昆仑号”，以及旁边船坞里正在铺设龙骨的新式战舰。
“宋老。”
李苏的声音虽然轻，却透着改变世界的决心：
“回去把锅炉改造一下。加上喷油嘴和油泵。”
“以后我们的战舰，不烧煤，烧油！”
“我要让那些还得靠铲煤工拼命铲煤、累得半死还跑不快的红毛番看看，什么叫——动力代差！”
“告诉所有人，从今天起，金山卫是不夜城。大明的东洲，将永远光明。”
这一夜，金山卫成了新大陆上的第一座“灯塔”。石油工业的开启，不仅意味着燃料的自给自足，更意味着大明手中多了一张足以扼杀西方传统油脂经济的王牌，也为未来的机械化战争，储备了最关键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