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扬州程府的正厅内,一场为庆贺程瑶珈平安归来的夜宴正酣。
厅外暮色四合,檐角悬挂的鎏金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绘着“百鸟朝凤”的薄纱灯罩,洒在青石地砖上,映得满院花木皆染金边;
厅内更是灯火通明,十二盏琉璃盏从梁上垂落,烛光摇曳间,将厅中景致照得纤毫毕现——紫檀木八仙桌上铺着蜀锦织就的桌布,青碧底色上绣着缠枝莲纹,边角处还缀着细密的珍珠流苏,微风从半开的花窗卷入,流苏轻晃,叮咚作响。
桌上的菜肴更是极尽淮扬菜的精致奢华,白玉碟中盛着宝应藕粉圆子,圆子裹着一层细细的桂花糖霜,咬开便是芝麻、核桃、花生碎与藕粉的香甜交融;
青花海碗里的蟹粉狮子头,选用的是阳澄湖大闸蟹的蟹肉蟹黄,与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剁成泥,加葱姜水、料酒慢搅上劲,再入砂锅用文火炖足三个时辰,上桌时汤色乳白,狮子头颤巍巍卧在碗中,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旁侧的银质托盘里,还摆着水晶虾饺、翡翠烧卖、拆烩鱼头、软兜长鱼等名菜,每一道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连盛菜的器皿都各不相同——有的用汝窑白瓷,有的用定窑刻花,最显眼的是那道“扒烧整猪头”,竟盛在一只描金填彩的珐琅盘里,猪头炖得酥烂脱骨,色泽红亮,衬着珐琅盘上的缠枝牡丹,贵气逼人。
宾客们皆是扬州地界的名流乡绅与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上或穿着锦缎长袍,或罩着劲装软甲,手中端着的酒杯不是和田玉盏,便是琉璃杯,杯中琥珀色的女儿红,是程家珍藏了十年的佳酿,酒香醇厚,入口绵柔。
然而,这满室的女儿与和乐,却掩不住空气中流淌的暗流。
江东蛇王黎生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腰间悬着一柄镶嵌着翡翠的短刀,那是他丐帮江南分舵舵主身份的象征。
他端着酒杯,目光却并未落在桌上的珍馐上,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不时越过觥筹交错的宾客,落在对面那位气定神闲的白袍青年身上。
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暗纹流云,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玉佩上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质地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端坐椅上,脊背挺直,一手搭在桌沿,一手轻捻杯柄,动作从容不迫,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举手投足间,竟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度——仿佛眼前这满室的奢华、满座的宾客,都入不了他的眼,扰不了他的心。
黎生越看越是觉得此人眼熟,那冷冽的眉宇,那沉稳的气度,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之间,偏又想不起具体细节。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看他坐姿稳如泰山,眼神深不见底,定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这般突然出现在程府,又与程小姐走得极近,似敌非友,必须小心提防。
而在主宾席上,赵志敬与程瑶珈几乎是并肩而坐,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程瑶珈今日穿着一身水绿色襦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白梅,乌黑的秀发挽成垂挂髻,发间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娇美。
经过白日那一场生死劫难,程瑶珈心中对这位“赵公子”的好感与依赖,早已浓得化不开。
她全然忘了平日父母教导的“男女授受不亲”,席间不时侧身转向赵志敬,声音娇柔婉转,如同林间的黄莺,细细为他介绍桌上的菜肴:“赵公子,您尝尝这个,这是宝应特产的藕粉圆子,我母亲特意让人从宝应运来的藕粉做的,里面裹了芝麻、核桃,清甜软糯,一点都不腻……
还有这个蟹粉狮子头,厨房的师傅炖了整整三个时辰呢,您看这汤色,乳白乳白的,蟹肉蟹黄都炖进肉里了,可香了……”
她说着,还拿起公筷,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狮子头,递到赵志敬面前的骨碟里,动作间,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眼波流转,满是羞涩与依赖。
赵志敬则坦然受之,他微微偏头,看着程瑶珈娇美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本就有意撩拨这朵养在深闺、未经世事的温室娇花,此刻见她对自己如此倾心,更是将那份看似体贴、实则充满占有欲的“关怀”发挥到了极致。
他见程瑶珈因羞涩与靠近,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汗珠晶莹剔透,落在白皙的肌肤上,竟透着几分诱人的娇憨。
赵志敬没有丝毫犹豫,极为自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手帕——那手帕是用上好的杭绸织成,边角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墨色兰草,精致得不像男子所用。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为程瑶珈擦拭额角的汗珠,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肌肤,触到一片温热柔软。
程瑶珈先是一僵,身体微微绷紧,随即脸颊像是被火烧了一般,飞起两抹艳丽的红霞。
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任由赵志敬的手帕擦过自己的额角。
那副娇羞怯怯、任君采撷的模样,配上赵志敬嘴角那抹志在必得的笑意,构成了一幅极为亲昵的画面。
两人旁若无人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暖黄的烛光落在程瑶珈水绿色的襦裙上,将那裙摆的白梅绣纹映得愈发鲜活,她指尖捏着银质公筷,小心翼翼夹起一小块蟹粉狮子头,递到赵志敬的骨碟里,声音软得像浸了蜜:“赵公子,这狮子头您再尝尝,方才我特意让厨房多加了蟹黄,您看这肉糜细得,入口就化了,配着底下的青菜吃,一点都不腻。”
赵志敬垂眸看着骨碟里颤巍巍的狮子头,又抬眼望向她眼底的柔光,嘴角笑意更深,顺势夹起送入口中,细细品了片刻,才缓声应道:“确实鲜美,多谢瑶珈费心。
不过比起这狮子头,倒还是你方才说的那藕粉圆子更合我意——方才尝了一颗,桂花糖霜甜得正好,里面的芝麻核桃碎也香,不如你再为我夹一颗?”
他话语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纵容,程瑶珈听了,脸颊顿时泛起薄红,却乖乖拿起小勺,舀了一颗裹满糖霜的藕粉圆子,递到他唇边:“那您再吃一颗,小心烫。”
赵志敬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圆子,温热的甜香在口中散开,他含着笑意看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果然还是你喂的更甜些。”
程瑶珈被他说得耳根发烫,连忙缩回手,却又想起他杯中的酒见了底,便拿起桌上的酒壶,踮着脚要为他斟酒。
她手臂纤细,酒壶虽小,却也让她微微蹙起了眉,赵志敬见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亲昵:“慢些,仔细洒了。
你这小力气,哪用得着自己动手,要喝酒,我自会找你要。”
他的指尖带着几分凉意,触得程瑶珈手腕一颤,酒壶差点脱手。
她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盛着的笑意让她心头小鹿乱撞,脸颊红得更甚,却只是咬着下唇,非但没抽回手,反而轻轻晃了晃手腕,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想为公子斟酒……”
“哦?”
赵志敬挑眉,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她的动作,将酒缓缓斟入杯中,“那便依你。
只是瑶珈,你这般为我费心,若是让旁人看了去,怕是要误会我们的关系了。”
程瑶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怯,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误、误会便误会……
只要能陪在公子身边,我……我不怕的。”
赵志敬闻言,心中得意,面上却装作动容,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语气温柔:“傻姑娘,有你这句话,我便是受再多辛苦,也值了。”
两人这般低语谈笑,赵志敬夹菜时总会故意触碰到她的手指,惹得她一阵慌乱;
程瑶珈斟酒时,他便握着她的手不放,低声说着旁人听不清的情话,偶尔还会替她拂去嘴角的碎屑,动作自然又亲昵。
这般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对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对方的热恋爱侣,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哪里是藏着掖着,分明是借着这宴席,公然昭示给满座宾客看。
这一切,都被坐在主位的程父程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程父身着藏青色锦袍,袍子上绣着暗纹福寿图案,颔下留着三缕长须,平日里总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此刻却眉头紧锁,手中的酒杯捏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
程母则穿着一身绛红色褙子,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钗,她不停地用帕子擦拭着手心的汗,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满是焦虑与担忧。
他们这个女儿,自幼在程家长大,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何曾与任何男子有过如此逾越礼数的亲近?
要知道,在礼教森严的宋代,未婚女子若是传出这般“轻浮”的名声,日后别说寻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便是寻常有些体面的人家,恐怕都会望而却步——程家世代经商,最看重的便是脸面,若是女儿名声毁了,程家的脸面,也将荡然无存!
程父心中怒火中烧:若换作是个寻常书生,或是没什么背景的江湖浪子,敢如此“轻薄”他的宝贝女儿,他早就一声令下,让府中蓄养的那些身手不凡的护院,将那小子乱棍打出去了!
程家能将生意做得遍布江南,与全真教、丐帮等江湖大派维持着良好的关系,靠的可不单单是财富——府中护院里,有不少是退隐的江湖好手,甚至还有几位曾在军中当过教头的,武功高强,手段狠辣;
府外,更是有不少江湖朋友愿意为程家出力。
程家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会和气生财,背后的武力与手段,足以让扬州地界的宵小之辈不敢造次。
然而,眼前这位赵公子……
程父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程母,两人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他们摸不清此人的底细:他武功深浅未知,师门背景不明,只知道他自称姓赵,是个江湖人。
可他面对程家的财富与地位,没有丝毫谄媚;
面对宾客的打量,也没有半分局促,那份从容不迫,绝非寻常江湖人能有。
再加上女儿口中“他一人吓退欧阳克”的传闻——尽管他们不全信,可西域白驼山欧阳克的名声在江湖上何等响亮,若此人真能与欧阳克抗衡,那武功定然不弱。
这般种种,都让程父程母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得罪。
万一这赵公子真是个有大来头的人物,背后有强大的师门撑腰,他们若是动了他,岂不是给程家惹来灭顶之灾?
无奈之下,程父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下首的老朋友——丐帮江南分舵舵主,江东蛇王黎生。
他微微侧过身,对着黎生使了个眼色,眼神中满是急切:老友,帮我试探一下这位赵公子的深浅,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武功究竟如何!
黎生何等精明,一眼便看懂了程父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随即端起酒杯,看似饮酒,目光却转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师侄余兆兴。
而余兆兴,早已是妒火中烧,按捺不住了!
余兆兴身着丐帮弟子的蓝色劲装,腰间系着一根翠竹棍。
他虽然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三四岁,却已是丐帮年轻一代中有名的好手,一手降龙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风,在江南地界的年轻江湖人里,颇有几分名气。
他师叔黎生是丐帮江南分舵的舵主,名震一方,平日里江南地界的江湖人,谁不给他余兆兴几分薄面?
这让他不免有些心高气傲,自觉是年轻俊杰,日后定能继承师叔的位置,在丐帮中闯出一番天地。
余兆兴内心深处,早已对程瑶珈倾心已久。
程瑶珈容貌绝美,家世显赫,性情温柔,是他心中不可亵渎的女神。
只是他碍于自己丐帮弟子的身份,与程家的家世差距太大,再加上性格腼腆,一直不敢表露心迹,只能将这份情意藏在心底,默默关注着她。
今日,他本是为了庆贺程瑶珈平安归来才来赴宴,可一进厅,便看到自己奉若女神的心上人,竟与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白脸并肩而坐,亲密无间!
那小白脸不过穿了件白袍,长得清秀些,何德何能,能让程大小姐对他如此倾心?
两人言笑晏晏,那小白脸还为程大小姐擦汗——那动作,那般亲昵,那般自然,像是在宣示主权!
在余兆兴看来,这姓赵的不过是运气好,恰巧在欧阳克顾忌丐帮威名、准备退走的时候出现,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忽悠程大小姐,说是被他吓跑的,真是无耻之尤!
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再加上师叔黎生那一眼的暗示,余兆兴再也忍耐不住。
他猛地将手中的和田玉酒杯往桌上一顿,“咚”的一声脆响,在喧闹的宴会上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余兆兴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目光如刀子般直射向悠然自得的赵志敬,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高声说道:“赵公子!
今日程小姐安然归来,我等都感欣慰。
不过,之前我听闻,那西域凶人欧阳克,是见了赵公子您,便望风而逃?
在下余兆兴,是丐帮的一个无名小卒,平生最是敬佩武功高强的英雄好汉!
不知赵公子可否赏脸,趁此良辰美景,指点在下一二,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一下赵公子能吓退欧阳克的绝世武功?!”
他话音落下,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志敬与余兆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