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登基与死亡的初梦后,胡亥便彻底坠入了恐惧的深渊。他不敢合眼,命令内侍将宫室内外所有灯烛尽数点燃,试图用这虚假的光明驱散脑海中不断翻涌的血色。然而,肉体凡胎终究敌不过生理的极限,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下,他再次被拖入了那无边梦魇。
这一次,不再是权力的巅峰与骤然陨落,而是一段漫长、窒息、步步滑向深渊的“统治”历程。
梦境伊始,他似乎仍能保持一丝微弱的“自我”。他“看到”自己高坐朝堂,赵高与李斯呈上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诸位公子公主的“罪证”,请求严惩。
“不…不能这样…他们是朕的兄弟姐妹…”胡亥在内心深处挣扎,他试图抗拒,想要将那名单撕碎。他记得幼时与某些兄弟姐妹玩耍的情景,虽然并不亲密,但绝非你死我活的仇敌。
然而,梦中的那个“胡亥”却发出了与他意志截然相反的命令,声音带着一种被权力腐蚀后的残忍与快意:“准奏!按律严办,以儆效尤!”
“不——!住口!那不是朕说的!”意识中的胡亥疯狂咆哮,却无法阻止梦境的推进。
他“目睹”了兄弟姐妹们被如狼似虎的甲士拖出府邸,咸阳街头,血光迸现。将闾兄弟三人被逼自刎前仰天大呼“无罪”的悲愤;公子高为保家人,主动请求殉葬的绝望;还有那些公主们凄厉的哭喊与咒骂…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梦中的胡亥涕泪横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下达命令的“自己”内心的惶恐与通过杀戮来巩固权力的扭曲心态,这让他作呕,更让他恐惧。他仿佛被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在行凶,一个在受刑。
紧接着,烽火燃遍了帝国版图。陈胜吴广揭竿,项梁项羽崛起,刘邦挥师西进…告急的文书如同索命的符咒,雪片般飞入宫中。
梦中的“胡亥”开始是暴怒,斥责将领无能,下令严惩败军之将;继而转为深深的恐惧,他躲在越来越深的宫闱之中,用酒色麻痹自己,对赵高“关东群盗已成气候,然终不能成事”的谎言深信不疑。
“他在骗你!他在骗你啊!快醒醒!天下要大乱了!”意识中的胡亥急得几乎要发疯,他拼命想要提醒那个沉沦的“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在谎言与昏聩中滑向崩溃的边缘。
指鹿为马的那一幕来临了。朝堂之上,赵高牵鹿而来,堂而皇之地指认为马。百官或沉默,或附和。梦中的“胡亥”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内心深处知道那是鹿,但看着赵高那看似恭敬实则威胁的眼神,看着满朝文武的噤若寒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反驳,甚至跟着笑了起来,用玩笑掩饰内心的恐惧。
“废物!你这个废物!你是皇帝!你怎么能怕一个阉人!”意识中的胡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这种愤怒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恨不得冲上去,亲手掐死那个懦弱的“自己”和嚣张的赵高。
最后,绝望的终章再次上演。但这一次,细节无比清晰,仿佛慢镜头般一帧帧刻入他的脑海。
阎乐带兵闯入望夷宫,甲胄碰撞声、士兵的呼喝声、宫人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梦中的“胡亥”惊慌失措,厉声质问宫门卫尉,得到的却是绝望的回答:“叛军势大,臣等力战,不能敌,皆已散矣!”
他被逼入内殿,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宦官。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声问:“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事情会到这种地步?)
小宦官的哭腔带着认命的麻木:“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诛,安得至今?”(臣不敢说,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假如我早说了,都已经被您杀了,怎么能活到今天?)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他明白了,自己众叛亲离,已成孤家寡人。
哀求…让步…愿为一郡之王,愿为万户侯,愿与妻子为黔首…
阎乐冰冷的拒绝,如同北地的寒风,冻彻骨髓:“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足下虽多言,臣不敢报!”
完了…一切都完了…
梦中的“胡亥”彻底崩溃,他看到了案几上那柄装饰华美的长剑。他走过去,拿起它,冰冷的触感让他颤抖。他望向殿中铜镜,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年轻人,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梦想君临天下的公子胡亥?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这么死…”意识中的胡亥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但梦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剑锋,横在了脖颈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紧贴皮肤的冰凉,能感受到肌肉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痉挛。
然后,是用力一拉!
剧痛!并非一闪而逝,而是清晰地、缓慢地蔓延开来!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带走生命的力量,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最后的感觉是身体重重倒地的沉闷声响,以及耳边隐约传来的、似乎是来自远方咸阳城外的…震天杀声…
“呃啊——!!!”
现实中的胡亥,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坐起,而是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直接从榻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双手死死抠着自己的脖子,眼球因极度惊恐而几乎凸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濒死的喘息声。剧烈的疼痛感似乎还未从梦中完全消退,让他浑身痉挛。
“死了…我死了…我自刎了…血…好多血…”他瘫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颤抖着,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梦中的片段。失禁的污秽物蔓延开来,腥臊的气味混合着寝殿内的熏香,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氛围。
巨大的、亲身经历般的死亡恐惧,以及那过程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还有对兄弟姐妹、对帝国、对扶苏那沉甸甸的负罪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精神世界彻底撕成了碎片。
冲进来的宦官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瘫在污秽中,眼神涣散,神智完全被恐惧吞噬,只剩下最基本生理反应的躯壳。他不再是他,只是一个被噩梦彻底摧毁的空洞存在。
“有鬼…阎乐…赵高…来了…他们来索命了…”
“皇兄…扶苏皇兄…我错了…饶了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断断续续的呓语,夹杂着呜咽和尖叫,在永巷的深夜中回荡,如同来自地狱的哀嚎,宣告着公子胡亥,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已经彻底“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