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永巷深处。
夜色如墨,将这座囚禁公子胡亥的华丽庭院浸染得一片死寂。寒风穿过凋零的庭院树木,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更添几分阴森。胡亥躺在柔软的锦榻上,却感觉身下仿佛铺满了冰冷的针毡。
白日里,那些看守宦官自以为隐秘的窃窃私语,如同淬毒的细针,一根根扎进他的心里。
“长公子如今圣眷正隆,《大秦报》风靡咸阳…”
“北疆又传捷报,听说用的还是长公子推崇的新式战法…”
“陛下连方士都逐出宫了,看来是铁了心支持长公子新政了…”
“咱们伺候的这位…唉,算是彻底没戏了,能安稳度日就算造化…”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的心肉!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只会捧着竹简、满口仁义的扶苏能赢得一切?凭什么他胡亥,父皇曾经最宠爱的幼子,要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听着别人对他胜利的宣扬?
不甘、怨毒、恐惧…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发酵,最终化为一股炽烈的邪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在心中疯狂地诅咒,诅咒扶苏,诅咒那些看低他的人,甚至…在某个最阴暗的角落,掠过一丝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的怨恨。
在这极度的精神内耗中,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胡亥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榻上,而是站在一条漫长而昏暗的廊道里。四周弥漫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和一种…腐朽的气息。这里是…章台宫?但为何如此死寂,如此破败?
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略显宽大的玄色龙纹袍服。这是…皇帝的常服?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内殿传来,撕心裂肺。胡亥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透过虚掩的殿门,他看到了龙榻上那个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的身影——是他的父皇嬴政!但父皇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那曾经睥睨天下的威严,如今只剩下被病痛折磨的虚弱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气。
“不…这不是真的…”胡亥在心中呐喊,他抗拒着眼前的一切。他想冲进去,想摇醒父皇,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他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父皇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抬起手,指向案几上那卷刚刚写就的、墨迹未干的诏书,然后,手臂颓然垂下,再无声息。
父皇…驾崩了?
胡亥的心脏骤然紧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瞬间的茫然,有失去依靠的恐慌,但紧接着,一股隐秘而炽热的狂喜,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遗诏!传位于他胡亥!
场景骤然转换。他已然身穿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下方,是黑压压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赵高、李斯站在百官前列,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恭敬。
“平身。”他听到自己口中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志得意满。
权力!这就是掌控天下的权力!往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补偿!他想要放声大笑,想要告诉所有人,他胡亥,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然而,在这极致的兴奋之中,一丝冰冷的理智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不对…这感觉太诡异了…父皇怎么会突然…还有扶苏…扶苏在哪里?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看到”了一幅画面:北疆边关,一封盖着皇帝玺印的诏书被送到那个他一直嫉恨的兄长手中。扶苏展开诏书,脸色瞬间惨白,他沉默地走向内室,然后…一道血光闪过…
不!不是这样的!胡亥在内心深处疯狂嘶吼,他并没有下过这样的诏令!他知道这不对劲!这感觉不像是在做梦,更像是…灵魂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既定的、残酷的剧本里,被迫扮演着一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角色!
他试图挣扎,试图摆脱这种控制,大声喊出:“停下!这不是朕做的!”
可是,在外界看来,龙椅上的新帝只是微微晃神,随即脸上露出了更加恣意张扬的笑容,下达了更加荒唐的命令:继续修建阿房宫,加大巡游天下的规模,将那些絮絮叨叨劝谏的老臣统统下狱!
“不!住手!你们听见没有!这不是我的本意!”胡亥在自己的意识牢笼中左冲右突,却无法影响这具身体分毫。他就像一个被困在驾驶舱里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车辆向着深渊疾驰,却无法触碰方向盘。
他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为所欲为,同时又被那越来越强烈的、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负罪感折磨。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终于,在又一次酒醉后的狂笑中,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具被他“附身”的帝王躯壳轰然倒下,而他的意识,则被抛入了一片更深的、充斥着血色与喊杀声的黑暗…
“啊——!”
现实中的胡亥,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真的横亘着一把冰冷的剑。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寝殿,摇曳的烛光,确认自己还活着。但那梦中的登基狂喜,那逼死扶苏的负罪感,那失去控制的恐惧…每一种感觉都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
“是梦…只是一场噩梦…”他颤抖着重复,试图说服自己。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啸:那不仅仅是梦!那是…某种预示!某种…你内心深处最渴望也最恐惧的未来!
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这一夜,恐惧的种子,已不是种下,而是带着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开始汲取他的理智作为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