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持续不断地撞击,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哐当”声,如同这趟北上列车永恒不变的心跳。窗外的景色,从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收割后裸露着黄土的农田,逐渐演变为起伏的丘陵,植被的颜色也愈发深沉,染上了更多晚秋的萧瑟。
硬卧车厢里,空气沉闷而混杂。烟草的气味、泡面的味道、人体散发出的汗味,以及皮革和尘土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属于长途旅行的、特有的疲惫感。大多数乘客或躺或坐,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则望着窗外发呆。
林晓怼坐在靠窗的小折叠椅上,膝盖上摊开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和顾怀远给她的那本关于自动化的内部资料汇编。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心思却并非完全沉浸其中。
对面下铺那两个干部模样男人的低语,虽然后来刻意压得更低,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依旧像芒刺般扎在她背上。她知道,关于她和顾怀远的流言,并不会因为离开红星机械厂而消失,反而可能在这相对封闭的车厢环境里,发酵出更多的版本。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资料上。这些来自南方兄弟厂的实践经验,虽然零散,却给她打开了新的思路。流水线的节拍控制、工序优化、减少无效搬运……许多想法在她脑海中碰撞、组合,与她正在进行的设备改造项目隐隐呼应。
“林同志对这个很感兴趣?”坐在她对面的陈明,似乎看出了她的专注,扶了扶眼镜,温和地问道。他手里也拿着一本技术书籍。
林晓怼抬起头,笑了笑:“嗯,觉得很有启发。我们厂在一些辅助工序上,人力的浪费还很严重。”
“确实。”陈明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我之前参与过一个项目,就涉及到物料传送的优化。有时候,并不需要多么高精尖的技术,一些简单的布局改动或者小型工具的应用,就能显着提升效率……”
两人再次就技术问题探讨起来。陈明思路清晰,表达能力强,而且态度平等,丝毫没有因为林晓怼的年龄和性别而有所轻视。这种纯粹的学术交流,让林晓怼感到久违的舒畅,也暂时忘却了周遭那些不友善的揣测。
然而,在她与陈明讨论的间隙,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若有若无地浮现。她状似无意地抬眼扫过车厢连接处、过道,却只看到走动的乘客和倚在门边抽烟的旅客,并没有发现那个穿着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瘦高身影。
是她太敏感了吗?
列车在一个中等规模的站台临时停靠,上下车的旅客带来一阵短暂的喧嚣。林晓怼起身,准备去打开水。穿过拥挤的过道时,她与一个低着头、行色匆匆的旅客擦肩而过。那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普通的灰色外套,身形似乎有些瘦高。
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林晓怼的胳膊被对方的手肘不经意般地撞了一下,力道不大,却让她心中猛地一凛!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那人却已迅速汇入下车的人流,消失在站台上嘈杂的人群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是巧合?还是……
林晓怼站在原地,握着水杯的手微微收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里并无异样,但一种冰冷的感觉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可以肯定,刚才那一撞,绝非完全无意。那个背影,与之前在供销社附近和车厢连接处看到的,极其相似!
他也在这一站下车了?还是仅仅为了传递某种信号,或者……确认她的存在?
“林同志,怎么了?”陈明见她站着不动,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林晓怼迅速收敛心神,摇了摇头,脸上恢复平静,“人有点多。”她不再停留,快步走向车厢尽头的开水间。
心里,却已翻腾起来。这个人,从厂里跟到了火车上,现在又在她面前短暂现身然后消失。他想干什么?警告?监视?还是另有所图?顾怀远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吗?
她打开水,回到座位,表面依旧平静地和陈明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但内心的警惕已提到了最高。她不动声色地将行李包往自己身边挪了挪,确保放在最顺手的位置,里面除了日常用品,还有她以防万一准备的一些小工具,以及那支沉甸甸的黑色钢笔。
夜幕渐渐降临,车窗外的世界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剩下远处零星闪烁的、如同孤星般的灯火。车厢顶部的照明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略显疲惫的氛围。
大多数乘客开始准备休息。林晓怼爬上中铺,躺了下来。狭小的空间让她有些憋闷,但比起下面嘈杂的过道,这里还算是一方私密的天地。她能听到下铺传来轻微的鼾声,对面中铺一位女乘客翻身的窸窣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车厢的喧哗。
她侧躺着,面朝隔板,手里紧紧握着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闭上眼睛,父亲沉默而愧疚的脸,妹妹含着泪花的眼睛,周红英他们关切的笑容,还有……顾怀远那双深邃难辨、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力量的眸子,交替在脑海中浮现。
离开才一天,却仿佛已经很久。那片熟悉的厂区,那些刚刚理顺的工作,那些需要她守护的家人,都成了遥远的牵挂。而前路,除了宝贵的学习机会,还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那个跟踪者,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提醒着她,赵奎事件的余波远未平息,隐藏在更深处的对手,并未放弃对她的“关注”。
她轻轻摩挲着笔帽内侧那个细微的星辰刻痕,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遥远而坚定的力量。他让她“保护好自己”,让她“回到哪里来”。这不仅仅是叮嘱,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承诺和锚定。
无论前路有多少暗流,她都必须走下去,而且要更好地走回去。
就在林晓怼在晃动的列车中渐渐沉入浅眠时,在这列火车另一端的软卧车厢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顾怀远所在的包厢门紧闭着。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几张信纸和那份他一直在研究的文件。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
那名精干的乘务员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汇报:“顾工,9号车厢那个目标,在上一站下车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他混入人群后很快失去了踪迹,反跟踪意识很强。另外,我们核查了上车时与林晓怼同志有过接触的几名乘客背景,暂时没有发现明显问题。省设计院的陈明,履历干净,业务能力突出,风评不错。”
顾怀远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方既然敢跟上车,必然准备了脱身的后路。那个跟踪者的下车,或许意味着第一阶段单纯的监视已经结束,也可能是因为行踪暴露而暂时撤离。但无论如何,这都表明,对方对林晓怼的“兴趣”并未减弱。
他的目光落在文件上那个与贸易公司关联的名字上——省工业厅生产协调处处长,王振山。一个级别不低,手握实权,并且……与这次考察团的带队李处长私交甚笃的人物。
这次考察学习,表面由工业厅组织,王振山并未直接参与,但他的影响力,是否已经渗透其中?那个跟踪者,是赵奎残余势力的报复,还是……来自于更深、更高的层面?
线索在这里似乎打了个结。
顾怀远放下钢笔,揉了揉眉心。他习惯于掌控局面,但这一次,对手隐藏在迷雾之后,行动谨慎而狡猾。林晓怼的这次北上,既是他为她争取来的机会,某种程度上,也可能成为了对方试探甚至行动的契机。
他必须更加谨慎。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折叠起来,交给乘务员:“到下一站停靠时间超过十分钟的大站,把这个发出去。”
“是。”乘务员接过纸条,毫不犹豫地应道。
顾怀远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缝隙。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列车本身的光柱,像一柄利剑,刺破前方的黑暗。玻璃上隐约映出他沉静而冷峻的面容。
他知道,林晓怼此刻大概已经在硬卧车厢那狭窄的中铺上睡着了。那个倔强的姑娘,带着她的梦想和勇气,以及浑然不觉的危险,正奔赴一个陌生的天地。他能做的,就是在暗处为她尽可能扫清障碍,布下防线,等待着她学成归来,也等待着隐藏在暗处的对手,露出更多的马脚。
列车在夜风中持续奔驰,穿过平原,越过山岭,坚定不移地向着北方。车厢里,大多数人已然安睡,鼾声、梦呓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片夜的奏鸣曲。
而在林晓怼所在车厢的某个上铺,一个一直用帽子盖着脸、看似沉睡的乘客,却在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光芒,悄无声息地扫过下方林晓怼铺位的方向,停留了片刻,才再次缓缓闭上。
黑暗的车厢里,平静的表象之下,无形的较量,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