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风波虽被慕容雪强势压下,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汝南王司马亮等人深知,在皇帝态度明确、皇后又如此精明强干的情况下,正面强攻崇文馆绝非上策。他们改变了策略,从公开质疑转向了更为隐蔽的渗透、分化与伺机破坏。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江文渊在崇文馆值房内处理公务至深夜。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目光坚定的脸庞。白日里,他刚与几位博士商议完“正科”第一学期的经史课程安排,力求在传统注疏之外,融入更多对时政、民生的探讨,这本身就在博士们中间引发了不小的争论。一些较为保守的博士认为此举偏离了学问的根本。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何人?”江文渊头也未抬,沉声问道。
“江大人,是下官,录事参军赵铭。”一个恭敬的声音响起。
赵铭是吏部选派到崇文馆负责文书档案管理的官员,三十多岁年纪,做事看起来勤恳细致。江文渊对他印象尚可。
“赵参军请进。”
赵铭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卷文书,脸上带着些许忧色:“大人,这么晚还在操劳,真是辛苦。下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文渊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但说无妨。”
赵铭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大人,下官是担忧馆内风气。近日听闻,有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聚在一起时,常有……怨怼之语。”
江文渊眉头微皱:“哦?怨怼何事?”
“他们……他们抱怨馆中供给虽已改善,但与那些士族子弟自带仆役、用度奢靡相比,仍是天地之别。还说……有些博士讲课,明显偏向士族子弟,对他们提问不甚耐烦。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说这崇文馆看似给他们机会,实则仍是士族的天下,他们不过是陪衬……”赵铭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江文渊的脸色。
江文渊心中一震。这些问题,他并非毫无察觉,但被如此直接地提出来,仍感到一阵压力。士庶之间的鸿沟,绝非一纸章程可以轻易抹平。他沉吟道:“此类言论,你可有实证?是哪些学子所说?”
赵铭忙道:“都是些私下流言,下官也是偶然听闻,具体何人,倒不好指认。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下官是怕,长此以往,寒门学子心生不满,易生事端,若被外人知晓,大作文章,恐对学馆声誉不利啊大人!”
他这话,看似为学馆着想,实则是在放大矛盾,暗示寒门学子不安分,可能成为学馆的隐患。
江文渊看了赵铭一眼,目光锐利:“赵参军,你既为馆中录事,当知上下团结之重要。此类流言,听后更应设法疏导化解,而非听之任之,甚至……递至本官面前,徒增烦扰。”
赵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躬身:“是是是,下官失言,下官只是忧心学馆……”
“你的忧心,本官知道了。”江文渊打断他,语气转为严肃,“日后若再闻此类言论,当以馆规劝导,强调学子当以学业为重,勿做无益攀比。若觉博士教学有偏颇,可按规程向李墨林大人或本官反映。至于士庶差异……此非一日可解,唯有望诸生能自强不息,以才学立身。你退下吧。”
“是,下官明白。”赵铭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后,脸上那副恭敬忧虑的神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沉。他原本想借此机会,暗示寒门学子难以管束,给江文渊心里埋根刺,甚至诱使他采取压制寒门学子的措施,从而引发更大矛盾,没想到江文渊如此情醒,反将他训诫了一番。
江文渊独自坐在房中,心情沉重。赵铭的话,像一根刺,虽未达到目的,却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水面下的冰山。有人已经开始在内部制造裂隙了。他提笔,想将此事记录下来,但犹豫片刻,又放下了。无凭无据,仅凭下属一番模棱两可的“听闻”,实在不宜正式记录,以免节外生枝。但他心中已对赵铭此人,留了份警惕。
与此同时,慕容雪在宫中,也接到了青黛从宫外带来的消息。
“娘娘,我们安排在崇文馆附近的人回报,近日有一些生面孔在学馆周围徘徊,似在打听消息。还有,市井间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崇文馆的闲言碎语。”青黛低声禀报。
“都说些什么?”慕容雪正在翻阅一本农书,闻言抬起头。
“说法不一。有的说崇文馆耗费巨资,全是民脂民膏;有的说里面男女混杂,有伤风化;还有的说……馆中学子良莠不齐,多有鸡鸣狗盗之徒,邓五之事被添油加醋,传得十分难听。”青黛语气中带着愤懑。
慕容雪冷笑一声:“果然开始了。舆论攻势,混淆视听,倒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可查到流言源头?”
青黛摇头:“流言起于闾巷,难以追查具体源头,但传播甚快,背后显然有人推动。”
慕容雪放下书,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夜空:“让他们传去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崇文馆才刚起步,成绩未显,现在辩解反而显得心虚。重要的是我们内部不能乱。告诉我们在馆中的人,务必稳住,一切按章程办事,尤其要关注寒门学子的情绪,确保公平,勿授人以柄。”
“是,娘娘。”青黛应道,又补充说,“还有一事,汝南王府近日似乎与几位掌管器物、钱粮的官员往来密切。”
慕容雪眼神一凝:“钱粮器物……他们是打算从后勤上卡我们的脖子?还是想在其中做什么手脚?”她沉吟片刻,“看来,得让陛下知晓,需提前防范。崇文馆的用度,最好能有相对独立的保障,减少被掣肘的可能。”
次日,慕容雪向司马锐禀报了这些情况。
司马锐听罢,面色平静,眼中却寒光闪烁:“跳梁小丑,终究是按捺不住了。雪儿放心,朕已料到他们会从此处下手。崇文馆初建三年的用度,朕已命少府监单独划拨,由朕直接掌控,他们想从度支上做文章,没那么容易。至于器物采买,朕会让可靠之人负责。”
他握住慕容雪的手:“倒是馆内人心,需得你与江文渊他们多费心。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他们本就敏感,易受流言影响。要让他们感受到朝廷的真心实意,而非只是利用他们来对抗世族。”
慕容雪点头:“我明白。已让江文渊和李墨林多加留意。或许……我该找个机会,亲自去崇文馆看看,与学子们,尤其是那些寒门和女子学子,说说话。”
司马锐想了想,道:“也好。不过不宜过于频繁正式,以免显得刻意,也给他们攻击你干政的口实。可借视察课业、查阅藏书等名义前往,显得自然些。”
计划已定,几日后,慕容雪以查阅崇文馆新购一批前朝笔记为由,轻车简从,来到了崇文馆。
她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青黛和几名侍卫。江文渊和李墨林提前得知,在馆门前迎候。
“不必多礼,本宫今日主要是来看看藏书。”慕容雪温和地说道,目光却扫过井然有序的学馆。时值上午,朗朗读书声从不同讲堂传出,偶尔能看到学子抱着书卷匆匆走过,气氛静谧而充满朝气。
她先去了藏书楼,随意翻阅了几本书,询问了管理情况。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说道:“听闻馆中专科亦有特色,不知可否去看看工巧班的课堂?”
江文渊心中明了,立刻在前引路。
工巧班的讲堂设在一处较为开阔的轩室内,更像一个带有工作台的教室。此时,并非授课时间,只有十余名学子在一位工匠出身的“师傅”指导下,动手制作一些模型。其中就有邓五,他正全神贯注地打磨一个木质齿轮,神情专注,手法熟练。
慕容雪的到来,让众人慌忙起身行礼。慕容雪摆手让他们继续,走到邓五身边,看着他手中的齿轮,温和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邓五见到皇后,紧张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娘娘,学生在试做……一种省力的辘轳模型,用于汲水。”
慕容雪拿起那已经成型的部分齿轮,看了看咬合处,点头赞道:“构思精巧,打磨得也细致。很好。听闻你曾改良纺车,可见于此道确有天赋。在此学习,可还适应?生活、课业上可有难处?”
邓五受宠若惊,连忙道:“适应!很适应!馆中博士和师傅都很好,同窗们也……也还好。饭菜也好,住得也好!谢娘娘关心!”他话语朴实,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慕容雪又转向其他几位寒门学子,问了类似的问题。众人的回答虽带着拘谨,但都能感受到他们对机会的珍惜和对学馆的满意。那位工匠师傅也感慨地说,从未想过自己这等手艺,也能登堂入室,传授给这些读书人。
慕容雪鼓励道:“技艺亦是学问,甚至更能直接利国利民。诸位在此,当理论与实践结合,将来必有大用。”
离开工巧班,慕容雪又提出想去女子学子学习的区域看看。崇文馆的女子学子不多,仅有二十余人,被安排在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有专门的女博士和女史负责教导和管理。
慕容雪的到来,让这些女子学子既兴奋又紧张。她们大多出身中下层官吏或书香门第,能有此求学机会,已是万分难得。慕容雪与她们交谈,询问她们学习的内容(主要是经史、诗词、算学,也有部分女子感兴趣的医药、绘画等),鼓励她们珍惜光阴,增长才识,不负韶华。
一位名叫苏婉卿的女子,性格较为爽利,忍不住说道:“娘娘,能来此读书,臣女等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女子读书无用,甚至……”
慕容雪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年轻的脸庞:“风言风语,何时曾少过?女子读书,非为取悦他人,更非无用。明事理,阔胸襟,增见识,方能更好地相夫教子,持家立业,甚至如本宫一般,为陛下、为天下分忧。关键在于你们自己,要学出个样子来,用你们的才学和品行,去证明女子求学之价值。”
她的话语温和却充满力量,让在场的女子学子们眼中都燃起了光芒。
这次不事声张的视察,慕容雪虽然没有发表任何正式讲话,但她亲切的态度、对细节的关心、尤其是对寒门和女子学子的鼓励,很快在馆内传开,极大地稳定了人心,抵消了部分外界流言的负面影响。学子们感受到,皇后是真心重视他们,崇文馆并非虚设。
然而,对手的招数并未停止。
不久,一件棘手的事情发生了。一名叫孙绍的寒门学子,与一名叫王昶的士族子弟在膳堂因琐事发生口角,进而推搡起来。混乱中,王昶声称自己祖传的一块玉佩不见了,一口咬定是孙绍趁机窃取。
此事迅速闹大。王昶出身太原王氏,虽非嫡系,但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他联合几名士族子弟,向学馆施压,要求严惩孙绍,并将其逐出学馆,以儆效尤。孙绍则坚称自己冤枉,痛哭流涕。
按照馆规,偷窃属大过,若查实,确应开除。但若处理不当,极易引发寒门学子的集体不满,认为学馆偏袒士族。一时间,崇文馆内舆论哗然,士庶学子之间关系骤然紧张。
江文渊和李墨林深感压力。他们仔细调查,但当时场面混乱,无人目睹玉佩是否被窃、被谁所窃。孙绍住处和王昶所指认的地方都搜过了,一无所获。事情陷入了僵局。
王昶一方气势汹汹,孙绍一方屈辱悲愤。一些原本就对寒门学子有偏见的博士,也暗示应“宁严勿宽”,维护学馆“清誉”。赵铭等人则在暗中煽风点火。
李墨林主张彻查到底,但苦无证据。江文渊则觉得此事蹊跷,时间点太过巧合,像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他想起慕容雪之前的提醒,决定将此事禀报宫中。
慕容雪得知后,沉思良久,对前来禀报的江文渊说:“此事的关键,在于那块玉佩。若玉佩找不到,无论如何处理,都会留下隐患。若严惩孙绍,寒门心寒;若不了了之,士族不满,且坐实学馆规矩松弛之名。”
“娘娘明鉴,正是此理。如今两难……”江文渊忧心忡忡。
慕容雪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窃贼若真存在,其目的未必在于玉佩本身,而在于制造事端。那么,玉佩很可能并未被带出学馆,甚至可能还在事发地附近。贼人或许想等风头过后再处理赃物,或者干脆就想让此事成为无头公案。”
她顿了顿,下令道:“江大人,你回去后,立即以搜查安全隐患为由,封闭膳堂,然后派人进行极为细致的地毯式搜查,包括灶台缝隙、排水沟、梁上、任何可能隐匿小物件的角落。同时,放出消息,学馆已掌握重要线索,正在追查,窃贼若主动交出玉佩,或可从轻发落,若被查出,定严惩不贷。制造压力。”
江文渊眼前一亮:“娘娘此计大妙!臣立刻去办!”
崇文馆膳堂被迅速封闭。李墨林亲自带人,进行了极其彻底的搜查。果然,在一个靠近墙角、堆放杂物的橱柜底部极为隐蔽的夹缝里,找到了那枚失踪的玉佩!
玉佩被发现时,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和油渍,显然是被匆忙塞入,而非无意掉落。
真相大白!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王昶得知玉佩在那种地方被找到,也傻了眼,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当枪使了,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孙绍沉冤得雪,激动不已。学馆发布公告,澄清事实,严厉谴责栽赃行为,并宣布将继续追查幕后黑手。
此事的结果,不仅化解了一场危机,更让寒门学子感受到了学馆的公正,士族中明事理者也对王昶等人的鲁莽表示了不满。经此一事,崇文馆的凝聚力反而增强了。而幕后之人弄巧成拙,暂时收敛了气焰。
慕容雪在宫中得知结果,微微松了口气。但这番较量让她更加确信,未来的路,必将伴随着更多的明枪暗箭。崇文馆这棵新苗,必须在风雨中,扎下更深的根。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暗流涌动施冷箭 风雨如晦砺初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