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城的建设依旧如火如荼,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却悄然弥漫在港口区域。守卫码头的北疆士兵增加了岗哨,巡逻的哨船也比往日更加频繁地进出“龙门”水道。并非有敌来袭的警报,而是因为一艘极其特殊的船只,在昨日傍晚,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被一艘正在外海执行警戒任务的“破浪”级哨船“护送”进了龙吟湾。
那是一艘船型明显与中原、高丽、倭国都迥异的帆船。船体不算大,长约十丈,船身较宽,吃水颇深,船首不如飞剪式尖锐,也不像福船那般上翘,而是较为圆钝。最奇特的是它的帆装——它有两根主桅,挂着的不是硬帆,也不是常见的软帆,而是一种近似三角形的、由多层竹篾和厚布制成的“纵帆”,帆面可以灵活转动角度。船身多处有修补痕迹,油漆斑驳,显然经历过长途跋涉与风浪摧折。
此刻,这艘异域帆船正静静停泊在镇海码头一个相对僻静的泊位上,周围有北疆水兵严密看守。船上下来的人,已被暂时安置在码头旁新建的、用于接待外来海商的“海事通商署”附属馆舍中,但并未允许自由活动。
馆舍最好的房间里,一位年约四旬、肤色黝黑、面容儒雅中带着海风沧桑的男子,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繁忙的港口景象出神。他身着半旧的天青色绸衫,样式接近汉服,但细节处又有些不同,头上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他身边,站着两名同样肤色较深、体格精悍的随从,警惕地注意着门外守卫的动静。
这男子姓陈,单名一个安字,自称来自海外“琉球国”(即琉球群岛,此时尚存中山、山南、山北三国,中山最强)。他操着一口流利但略带闽南口音的官话,言辞恳切,言明是历经艰险,特来求见北疆王刘睿。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睿城。刘睿接到禀报时,正在与沈万三商议进一步拓展对高丽贸易的细节。听闻有海外琉球使者漂洋过海而来,他略感意外,随即想起沈万三之前情报中提及琉球受海寇侵扰、曾向大明求援未果之事。
“王爷,此事蹊跷。”沈万三沉吟道,“琉球僻处海外,向来仰慕天朝,朝贡不断。然其国小力弱,夹在倭国、南洋海盗与近年渐显的西方夷人之间,处境艰难。其使者不循常例赴闽、赴京,反而冒险北上,直寻我北疆……怕是所求非小,且可能走投无路。”
刘睿放下手中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走投无路……或许,也是机会。海上战略,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片渤海、黄海。南洋,乃至更西,才是真正的财富与纷争之海。琉球虽小,却是通往南洋的重要跳板,其国多产硫磺、蔗糖、海产,战略位置关键。若能与之建立联系,无论商贸、情报,乃至未来用兵,皆大有裨益。只是……”他顿了顿,“不知这使者,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投名状’,又想要换取什么。”
他当即下令:“传令陈沧澜,以礼相待,问明来意,核实身份。同时,让水镜先生通过‘海燕子’及南方天罗旧线,尽快核实琉球国近期情况。三日后,若无疑点,带此使者来睿城见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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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睿城王府。
陈安在陈沧澜亲自陪同下,抵达王府。经过严格而细致的检查(确保未携带违禁或危险物品),他被引至一处雅致而不失威严的偏厅。当他看到端坐主位、虽年轻却气度沉凝、目光深邃如海的北疆王刘睿时,心中凛然,不敢怠慢,趋步上前,依照中原礼仪,行跪拜大礼。
“海外鄙邦琉球国中山王府通事陈安,拜见北疆王爷千岁!王爷威震北疆,仁名远播,今冒昧来访,实乃情非得已,万望王爷恕罪,并垂怜听禀!”陈安伏地,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与真切的不安。
刘睿抬手虚扶:“陈通事远来辛苦,不必多礼,请起,看座。”
陈安谢恩起身,小心地在客座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显得有些拘谨。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厅内,除了北疆王,还有一位气质儒雅的老者(水镜先生),一位眼神锐利的将军(陈沧澜),以及一位面带和气、眼神精明的富态商人(沈万三)。心中暗自揣测,这几位恐怕就是北疆王的核心幕僚了。
“陈通事,”刘睿开门见山,“你远涉重洋,不辞艰险,来我北疆,必有要事。不妨直言。”
陈安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再有丝毫犹豫或隐瞒。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扁平木匣,双手奉上:“王爷容禀。此乃下臣此番北上,所携之第一件礼物——一份由琉球国中山王府密藏、汇集闽、浙、粤及南洋部分海商口述,经数代勘校补绘的《南洋及东海部分海路详略图》。虽不及天朝工部舆图之精,然于南海至东海之航道、岛屿、暗礁、洋流、季风规律,及沿途主要港口、势力分布,记载颇为详实。”
一名内侍上前接过木匣,检查无误后,呈到刘睿面前。刘睿打开,里面是一卷由韧性极佳的鱼皮鞣制而成的地图,展开后尺寸颇大,线条古朴,标注密密麻麻,除了汉字,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看不懂的文字备注。他一眼就看到了琉球群岛的位置,以及向南延伸,经过吕宋(菲律宾)、婆罗洲(加里曼丹)、直至满剌加(马六甲)海峡的航线,还有向东通往倭国、向西隐约指向交趾(越南)、占城等地的路线。图上许多空白处还有小字注释,如“此处多飓风”、“此岛有淡水”、“此海域海贼‘林道乾’常出没”、“弗朗机人(葡萄牙)商船曾至此”等等。这份地图的价值,对于志在开拓海洋的北疆而言,不言而喻。
“此图珍贵,足见诚意。”刘睿微微颔首,示意内侍将图传给水镜先生等人观看,“然,陈通事不远万里,当不仅为献图而来。琉球有何难处?中山王遣通事至此,欲求本王何事?”
陈安闻言,脸上露出悲愤与恳求交织的神色,再次离座,深深一揖:“王爷明鉴!琉球国小民寡,僻处海外,素来恭顺天朝,安分守己,以海贸、渔盐、蔗糖为生。然近十余年来,祸乱频仍!”
他声音激动起来:“东有倭国萨摩、肥前诸藩,纵容甚至支持浪人、海盗,时常侵扰我琉球北部岛屿,劫掠商船,掳掠人口!南有来自吕宋、婆罗洲一带之海盗巨魁,如‘林凤’(应为林道乾,明代海盗)之余党、‘曾一本’旧部等,盘踞流窜,凶悍异常,屡屡犯境,我琉球水师孱弱,难以抵御,沿海村镇屡遭荼毒!”
“更有甚者,”陈安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困惑的表情,“约五六年前起,有一种红发碧眼、高鼻深目之‘西夷’,自称‘弗朗机’人(葡萄牙),驾乘巨舰大船,船坚炮利,其炮声如雷鸣,射程极远,能洞穿木船!彼等初时只是要求贸易,后渐显贪婪霸道,强占港口,欺凌商民,甚至与海盗勾结,压价强买我硫磺、蔗糖等物,动辄以炮舰相威胁!我王数次遣使赴闽、赴广东布政司泣血求援,然天朝……天朝或因海疆遥远,或因倭寇未靖,援兵迟迟不至!”
他扑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声音哽咽:“王爷!我琉球上下,实已到了存亡关头!北疆王爷神武,陆上平定草原,海上大破倭寇海盗,威名已传至海外!下臣冒死北上,实是奉我王之命,恳请王爷念在同为炎黄血脉、华夏苗裔,施以援手!琉球愿奉北疆为宗主,岁岁朝贡,所需硫磺、珊瑚、珍珠、海产,任凭取用!只求王爷能派遣水师战船,南下巡弋,驱逐海盗,震慑西夷,保我琉球一线生机!若能如此,琉球上下,永感王爷大恩大德,誓死追随!”
说罢,他伏地不起,身躯微微颤抖。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陈安压抑的抽泣声。水镜先生等人看着地图,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陈安,神色各异。琉球的困境,比之前情报所述的更为严峻复杂,不仅面临传统海盗倭寇,还卷入了西方早期殖民者的触角。
刘睿沉默片刻。琉球的求救,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这不仅是军事援助请求,更是一个将北疆影响力投射到更远海域、介入南洋事务的绝佳契机和借口。帮助琉球,可以获得一个稳固的海外据点、稳定的硫磺等战略物资来源、以及通往南洋的前进基地。但这也意味着,北疆水师将不得不直面更强大的海上对手——无论是凶悍的南洋海盗,还是船坚炮利的西方殖民者。
风险与机遇,同样巨大。
“陈通事请起。”刘睿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琉球之难,本王已知。同为华夏后裔,海外孤忠,本王岂能坐视不顾?”
陈安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然,”刘睿话锋一转,“兵者,国之大事。跨海远征,非同小可。需知彼知己,谋定后动。你且将琉球周边海域详细敌情、各方势力、港口水文、乃至弗朗机人舰船火炮之详情,一一道来。待本王与臣下详议,并与贵使确认无误后,再行定夺。”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留出了足够的缓冲与调查空间。
陈安虽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是应有之理,连忙叩首:“谢王爷!下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请陈通事至馆驿安心休息,将所知详情,整理成文。”刘睿吩咐道,随即看向沈万三,“沈先生,陈通事一行远来辛苦,衣食住行,需妥善安排,不可怠慢。”
“王爷放心,属下省得。”沈万三拱手应道。
意外的访客,带来了远方的危机与恳求,也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户,让刘睿和他的核心幕僚们,看到了波涛汹涌的南洋,以及那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蔚蓝世界。
北疆的海洋之路,似乎比预想的,还要漫长,也还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