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湾内,今日的喧嚣似乎都刻意压低了音量,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忐忑,都聚焦在船台延伸入水的那条涂满厚厚牛油脂的滑道上。
滑道尽头,静静伏着一艘线条流畅、通体刷着淡青色防腐漆料的船。它比正在建造的“靖海级”主力舰小得多,长约八丈,宽不足两丈,船体修长,船首呈现出明显的飞剪式轮廓,只是比例稍显短促,更像是试验概念的缩小版。单桅,悬挂着一面素白色的硬帆,帆面不大,但帆桁和索具的布局已显出新式。没有船舱,只在船体中部有一个极低矮的、仅能容数人蜷缩的遮蔽棚。这就是北疆造船厂倾注数月心血,融汇了新理念与老手艺,打造出的第一艘试验性哨船——“破浪一号”。
它没有威武的名字,没有华丽的装饰,朴实得像一块刚从山岩上凿下来的青石。但每一个参与建造的工匠,此刻都屏住呼吸,眼神灼热地望着它。这艘船,从龙骨线型到每一块船壳板的拼接,从帆索系统的设计到那小小的悬挂式平衡舵的安装,都凝聚了无数次的计算、争论、试验和修改。它不完美,甚至可能隐藏着未知的缺陷,但它是“第一艘”,是从图纸走向海洋的、活生生的第一步。
陈沧澜站在船台边,赤脚踩在微凉潮湿的沙石地上,双手抱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嘴唇和额角跳动的青筋,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齐老三和几名最老练的船工,已经拿着长篙和检查工具,在船体周围最后一遍敲打、查看。公输衍派来的墨姓弟子,则紧张地检查着舵柄连接处和帆索的每一个绳结。
“陈头儿,各处查验完毕,榫缝紧密,铁件无锈,油脂滑道顺畅。”齐老三走过来,声音有些发干,“可以下水了。”
陈沧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海湾咸湿的空气和所有的不确定性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紧张而期待的脸。
“吉时已到——破浪一号,下水!”
没有复杂的仪式,没有冗长的祭文。随着陈沧澜一声令下,早就准备好的工匠们挥动巨锤,砸开了最后几处固定船体的“止滑木”。涂满油脂的巨大原木滚轮,在船体沉重的压力下,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船体,动了。
起初极慢,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唤醒,带着犹疑。然后,在自身重量和滑道倾斜度的作用下,速度开始增加。淡青色的船体顺着滑道,缓缓而坚定地滑向那片平静的、倒映着群山和天空的碧蓝海水。
哗——
船首率先破开水面,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然后是船身中部,最后是船尾。当整艘船完全脱离滑道,漂浮在水面上时,船身轻微地左右摇晃了几下,随即稳稳地浮住。吃水线清晰而优雅。
“成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岸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工匠们互相拍打着肩膀,许多人眼中噙着泪花。他们做到了!将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线条和构想,变成了能浮在水上的实物!
陈沧澜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下水成功,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海上。
他率先登上旁边一艘准备好的小舢板,齐老三和墨姓弟子,以及六名从训练营中选拔出来、水性最好、也最能适应颠簸的水手紧随其后。众人划动舢板,靠近了静静浮在水面的“破浪一号”。
登上甲板的感觉很奇特。木板还很新,散发着桐油和木材的清香。船体比看起来要更稳,轻微的摇晃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陈沧澜快步走到船尾,握住那小巧的舵柄,轻轻左右转动了一下。舵叶在水下的反馈清晰而顺滑,比传统垂直舵省力得多。他又检查了帆索,绷紧,放松,几个简单动作,硬帆随之微微调整角度。
“升帆!”陈沧澜沉声下令。
两名水手拉动主帆索,那面素白的硬帆沿着桅杆缓缓升起,在海风中发出轻微的“呼啦”声,随即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形。
“左满舵,慢车,出湾!”
水手们立刻各就各位。两人摇动安装在船尾两侧的小型脚踏式明轮(这是为了在没有风或进出狭窄水道时提供辅助动力,也是试验的一部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陈沧澜稳稳把住舵柄,“破浪一号”船头缓缓左转,开始以缓慢的速度,朝着那狭窄的“龙门”水道驶去。
岸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入口水道的复杂流,是对这艘新船操控性的第一次真正考验。
船接近入口,能明显感觉到水流的加速和紊乱。船身开始微微颠簸。陈沧澜全神贯注,双手稳稳操控着舵柄,眼睛紧盯着前方水面的波纹和两岸崖壁的参照物,口中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调整着明轮的速度和帆的角度。
“左舷加力……稳舵……注意右前方涌流……帆角收一点……”
“破浪一号”如同一个灵巧的舞者,在湍急的水流和隐藏的漩涡边缘小心翼翼地穿行。船身时而微微侧倾,时而加速前冲,但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航向。飞剪式的船首确实发挥了作用,劈开涌流时显得比传统船首更加顺畅,阻力感明显减小。
短短几十息的时间,却仿佛无比漫长。当“破浪一号”的船首终于冲出狭窄的水道,眼前豁然开朗,外面是略显起伏的深蓝色海面时,岸上再次爆发出欢呼!
陈沧澜没有松懈,他命令水手收起明轮(脚踏明轮在开阔海域效率太低,且噪音大),完全依靠风帆。
“满帆,测速!”
白色的硬帆调整到最佳受风角度,饱满地兜住了海风。“破浪一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速度陡然提升!船首劈开海浪,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泛着白沫的尾迹。海风迎面扑来,带着自由与力量的气息。
“快!真快!”齐老三趴在船舷边,看着飞速后退的海岸线,激动得胡子乱颤,“比俺见过的所有哨船、快船都要快!尤其是这侧风、逆风的角度,帆的效率太高了!”
他们进行了一系列测试:顺风疾驰、侧风航行、逆风换舷(走之字形)、紧急转向、高速下的稳定性……“破浪一号”的表现一次次让船上的老海狼们感到惊喜。它的速度在同等风力下,目测比传统哨船快了三成以上;转向异常灵活,平衡舵功不可没;船体在中等风浪下依然稳固,没有出现令人担忧的剧烈横摇或纵向摆动(这得益于良好的线型和重心设计)。
但问题也很快暴露出来。
在一次高速急转测试中,连接舵柄与舵叶的传动机构(为了适应悬挂式舵而设计的连杆和齿轮组)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异响,虽然没出故障,但显然强度有待加强。
硬帆操控虽然高效,但帆索系统比预想的要复杂,两名负责帆缆的水手在几次紧急调整中显得有些手忙脚乱,配合不够默契,一次险些导致帆桁刮碰桅杆。
船体在承受较大风压和浪涌时,某些部位的木板接缝处,有极细微的水珠渗出,虽然不严重,但说明密封工艺仍有提升空间。
最让陈沧澜皱眉的是,在测试接近尾声、海风增大时,船体的横摇周期似乎有些偏短,虽然幅度不大,但那种快速的、略显“神经质”的晃动,长时间可能会加剧船员的不适和疲劳。这可能与船体长宽比、稳心高度等设计参数的微调有关。
测试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当“破浪一号”带着一身海水湿气,再次灵巧地穿过“龙门”水道,平安返回龙吟湾内平静的水域时,夕阳已经将海湾染成金红色。
岸上等待的人群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船上的水手们虽然疲惫,但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自豪。他们驾驶着北疆的第一艘新船,完成了首次出海!
陈沧澜最后下船,他的靴子踩在熟悉的沙石地上,抬头望了望那艘静静泊在港湾的淡青色哨船,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苍茫的大海。
“墨工,”他对紧随其后的墨姓弟子道,“立刻记录:舵机传动机构需强化,建议改用锻钢件,增加润滑;帆索操控流程需简化并标准化,编写操帆手册;船壳接缝渗漏点共计七处,标记位置,研究加装防水压条;横摇问题,需与公输先生重新核算稳性数据……”
他的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将试航中发现的问题一一指出,仿佛刚才的激动与紧张从未存在过。这就是陈沧澜,一个真正的、严谨的老水师。
“至于其他……”他顿了顿,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深刻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告诉王爷,告诉公输先生,告诉所有参与建造的弟兄们——”
“‘破浪一号’,能跑,能转,能战!我北疆水师之路,自此,通矣!”
初航成功,问题显现。但希望,已如那面鼓胀的白帆,高高扬起,直指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