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黎明,来得迟,且带着砭骨的寒意。
卯时初刻,天色还是一片沉郁的铅灰,旅顺口外的海面上,雾气与低垂的云层混合,能见度不足百步。但黄得功的舰队已经开始动作。四艘“扬武级”战舰为首,其余九艘大小船只依次排开,成单纵阵,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依旧龇着獠牙的海蛇,缓缓逼近旅顺口外的老虎尾滩头。
旅顺口的地形犹如一个歪斜的葫芦,口门狭窄,两侧山峦夹峙,易守难攻。其防御核心在于口门两侧的黄金山炮台和西鸡冠山炮台,以及口内狮子口附近的拦江铁索和水师营寨。清廷占据此地后,对原有明军防御工事进行了修补和加强,但投入的兵力和重视程度,远不及关内前线。
黄得功站在“扬武一号”的尾楼,海风吹得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他手里拿着的,是昨夜郑省英手下向导根据早年记忆和零星情报绘制的简陋草图,标注着炮台的大致位置。
“传令:目标,黄金山炮台。各舰依次进入射程后,自行测距瞄准,两轮试射后,全速齐射!‘扬武四号’(主桅折断的那艘)和两艘福船,压制可能出现的清军水师小船!”黄得功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雾中传开,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扬武一号”率先调整航向,侧舷对准了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黄金山轮廓。炮手们早已就位,舱内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若昂手下的一个弗朗基炮匠,正用简陋的象限仪和测距杆,配合着了望哨的喊声,估算着距离和角度。
“距离……约四百五十步!风向东北,偏东半度!”了望哨嘶声喊道。
炮匠迅速计算,对炮长打出手势。炮长转动炮架下的绞盘,粗长的炮管缓缓抬升,指向一个特定的角度。装填手将用丝绸药包装好的发射药塞入炮膛,压实,然后推入一枚沉重的实心弹。
“预备——放!”
炮口喷出炽烈的火光,浓重的白烟瞬间笼罩了侧舷!炮身猛地后坐,又被复进机构拉回。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破开雾气,消失在黄金山方向。片刻后,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传来,落点似乎在山腰,并未命中炮台。
“修正!角度加半度!装药减二两!”炮匠不为所动。
第二发、第三发……各舰陆续开火。沉闷的炮声如同滚雷,在清晨寂静的海湾上空炸响,回荡在山峦之间,惊起成群海鸟,扑棱棱飞向灰暗的天空。
旅顺口内的清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打懵了。黄金山炮台在遭受了数轮炮击后,才终于有了零星还击的炮火,但准头极差,炮弹大多落在距离舰队很远的海中,激起高大的水柱。西鸡冠山炮台的反应更慢。
黄得功心中一定。守军的慌乱和反击的无力,印证了郑省英的判断:此地空虚,且毫无准备。
“传令,抵近至三百步!换开花弹!集中火力,敲掉黄金山炮台!”他果断下令。
舰队冒着稀疏的还击炮火,缓缓前压。距离拉近,炮击精度明显提高。开花弹开始使用,虽然仍有哑火,但命中的几发在炮台周围炸开,火光和硝烟升腾,显然造成了守军的混乱和伤亡。
约莫半个时辰后,黄金山炮台的还击彻底停止。了望哨报告,炮台位置浓烟滚滚,有溃兵向山下逃窜。
“好!”黄得功重重一拳砸在舷墙上,“传令,‘扬武二号’、‘三号’,继续轰击西鸡冠山炮台,压制其火力!其余船只,随我向口门试探!注意水下铁索和暗桩!”
就在这时,旅顺口内忽然涌出十余艘大小不一的清军战船,多为小型赶缯船和沙船,试图冲击振明军舰队,掩护口门。这些船只装备简陋,火炮稀少,但胜在灵活。
“来的正好!”黄得功冷笑,“命令各舰,霰弹准备!放近了打!”
振明军战舰的侧舷炮窗次第打开,露出更多黑洞洞的炮口。当清军小船进入百步之内时,随着一声令下,数十门火炮同时喷吐出致命的霰弹!
刹那间,海面上如同下起了一场钢铁与火焰的暴雨!冲在最前的几艘清军小船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桅杆折断,船帆起火,水手惨叫着落水。后续船只肝胆俱裂,慌忙转向,试图逃回口内。
黄得功岂容他们逃走?“追击!保持距离,用链弹和霰弹,打残它们!”
海战变成了一边倒的猎杀。振明军战舰追着溃逃的清军小船,一直逼近到旅顺口狭窄的口门附近,用精准的火炮逐一清除敢于露头的船只,并猛烈轰击口内隐约可见的营寨和码头设施。浓烟与火光在旅顺口内升起,混乱的喊叫声隐约可闻。
与此同时,陆地方向。
李九成率领的两千陆战营精锐,经过一夜急行军,已悄然抵达金州卫城西南五里外的一片丘陵地带。士兵们口含冰冷的炒米,裹着冻硬的毛毯,在背风处稍事休息。斥候不断回报:金州卫城城门紧闭,城头守军似乎增加了,但未见大规模援军迹象。昨夜被拔掉的南关岭墩台,也未见清军察觉异常后派兵查看。
“鞑子要么是真没人,要么是被水上的动静吸引了。”李九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闪烁,“传令下去,休整半个时辰。然后,第一哨燧发铳手前出至城西三百步,构筑简易掩体,进行火力骚扰。第二哨长枪手和刀牌手,伴攻南门,吸引注意。主力随我,绕到城东!郑哨官说那里有一段城墙年前被雨冲塌过,修补得不太结实,咱们就从那里,用火药给他炸开!”
士兵们沉默地点头,开始最后的检查。火药被小心地从防水的油布包里取出,捆绑成合适的药包。工兵检查着导火索和雷管。所有人的手都冻得发僵,但动作一丝不苟。
辰时正,当旅顺口的炮声愈发激烈时,金州卫城西面,骤然响起了爆豆般的燧发铳声!铅弹呼啸着打在包砖的城墙上,迸溅出点点碎屑。城头守军一阵慌乱,纷纷隐蔽,弓箭和少数火铳开始盲目还击。
紧接着,南门外尘土扬起,数百振明军士兵喊着号子,推着临时赶制的简陋楯车和云梯,做出强攻的架势。守军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号角急促,兵力开始向南门移动。
就在此时,城东方向,一声沉闷胜过旅顺口炮响的剧烈爆炸,轰然响起!
李九成亲自带领的工兵,将足足两百斤火药,塞进了那段看似修补过、实则内部松动的城墙根下。巨响声中,砖石混合着冻土冲天而起,硝烟弥漫!一段长约两丈的城墙,赫然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破城了!杀进去!”李九成狂吼一声,挥舞着大刀,第一个冲向硝烟弥漫的缺口!
蓄势已久的两千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那个致命的缺口。城内的守军大部分被吸引在西、南两门,东面防守本就薄弱,此时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破和猛攻打得晕头转向。等驻守城东的牛录章京(清军基层军官)勉强组织起数十人赶到时,振明军的前锋已经冲过缺口,在城墙内侧站稳了脚跟,燧发铳轮番齐射,将试图封堵缺口的清军一片片扫倒。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金州卫城内蔓延。守城的主将是汉军旗的一个副都统,本就兵力不足(城内八旗兵不足三百,汉军旗及征发丁壮约千余),又遭水陆同时突袭,眼见东城已破,城外还有不知多少敌军,海上炮声震天,哪里还有战意?
未时刚过,金州卫城的西门和南门相继打开,残存的守军弃械投降。
李九成站在金州卫衙门的台阶上,看着被集中看押的俘虏和街上惊惶未定的百姓,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知道,拿下金州,只是第一步。旅顺口还在激战,清廷在辽东的援军可能随时会到。他们这支孤军,依然危机四伏。
“立刻布防!修复城墙缺口!清点府库粮草!派出斥候,向北、向东侦察!”他连串下令,“还有,快马……不,找熟悉水路的人,驾快船去旅顺口,给黄大帅报信!金州已下,让他务必尽快解决旅顺,水陆连成一片!”
几乎就在金州易手的同一时刻,真定城外的振明军大营,收到了来自襄阳金声桓的紧急命令。
信使满身尘土,嘴唇干裂,将一封火漆密信呈给正在督战的金声桓(前线主将)。金声桓拆开一看,是林慕义的字迹,语气严肃:
“声桓吾兄:真定战事升级,意料之外,然情理之中。既已接战,便当求胜。然需注意,虏廷震怒,必调重兵。兄之任务,非必克真定,乃在牢牢吸住虏军主力,消耗其力,拖延其向辽东转兵之速。海上奇兵已发,辽东烽火将起。望兄权衡进退,勿使将士无谓伤亡,亦勿使虏酋得以从容东顾。江南粗安,然新政推行为艰,粮秣转运压力日增。万事务必持重,但有机会,可相机而动。林慕义手书。”
这封信,既肯定了金声桓抓住战机、变佯攻为强攻的决断,又提醒他把握分寸,核心目标仍是牵制,为海上行动创造机会。同时,也透露了江南的困难和整体战略的平衡需要。
金声桓将信折好,放入怀中。他抬头,望向硝烟弥漫的真定城墙。激战两日,北门瓮城已被轰塌一角,但守军抵抗依然顽强。韩岱似乎铁了心要死守到底,不断组织反扑。
“传令,暂停强攻。各营退至安全距离,加固营垒,挖掘壕沟,保持围困态势。炮兵继续骚扰射击,但节约弹药。”金声桓下令,“另外,多派游骑,向北、向西扩大侦察范围,严密监视虏军援兵动向!”
他知道,自己这里打得越狠,黄得功在辽东的压力就越小。但正如王爷所说,要掌握好度,既不能轻易罢手让清军腾出兵力,也不能打成消耗战,把自己拖垮。
战争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移动,都牵动着千里之外其他棋子的命运。辽东的惊雷已然炸响,而真定城下的烽烟,还将继续升腾,为那支跨海孤军的命运,争取着宝贵的时间与空间。